胡淑雯╳吳曉樂《以為無人傾聽的她們》座談側記
吳曉樂/文字編整
本篇文章以2025年6月28日於誠品松菸舉辦的《以為無人傾聽的她們:台灣首部人工流產文集》座談會為底,經簡單調整、編輯後刊出。感謝為我們處理逐字稿的讀者趙敏、當天參與的聽眾,以及從這本書出版以來就持續送上祝福與愛的許多人。

《以為無人傾聽的她們》於誠品松菸首場新書座談,由作家胡淑雯與吳曉樂對談。(攝影/陳詩韻)
吳曉樂:第一場活動找胡淑雯(下稱淑雯),背後有一個故事,大約2023年,游擊出版的社長姵妤告訴我,她要引進《她們的選擇:關於人工流產,作家們想說》這本書。姵妤覺得整本書收錄了世界各地談人工流產的文章,很可惜沒有台灣,她詢問我,有沒有可能來做一個別冊,收錄台灣作家怎麼說人工流產?當時最先浮上我腦海的就是胡淑雯2006年於印刻出版的《哀艷是童年》,其中有篇文〈墮胎者〉就是在談人工流產,但除了〈墮胎者〉之外,我非常訝異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當然,很多作品都有提到人工流產,但多半是一小部分的情節,很少找到像〈墮胎者〉這樣慎重其事的。我突然覺得不太對勁,從我懂事以來,我可知或隱約可得而知,人工流產不是什麼女人一輩子絕對碰不上的事,但我們文學的回應顯然「不成比例」,處理這個「不成比例」是我成為《以為無人傾聽的她們》主編的原因之一。而在編這本書的過程,我有給自己設定一個目標,非收錄〈墮胎者〉不可,對我來說這是我編這本書的「底氣」,這麼說會不會讓淑雯壓力很大?可是,淑雯很快就答應了,所以我就覺得好,頭可以整顆洗下去了。
〈墮胎者〉(2006)以前,從90年代台灣婦運說起
吳曉樂:我第一個想要問淑雯的是,你當初聽到整個企劃,以及授權的部分,你第一時間的感受是什麼?
胡淑雯:第一時間是想說,蛤?這還有人要看喔?我點開姵妤給我的企劃。當然,我們都知道,一本書在企劃的階段就是提綱挈領的,你可以看到一個氣氛,可是你可能看不到它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一切都處在可能性的階段,而這個可能性的階段,就如同這本書的主題,它有可能會流產,或者說它有可能長壞,或者說它有可能長出來之後,在外人的評價上,它的樣子有問題,不論是它的美感有問題,還是它的健康有問題。
但是我當時看了那個企劃之後,縱使我知道這裡頭還有很多必須要更具體的,可是我當下就決定,我不要問更多的細節。對我來說是「江湖上的阿姨學會的一種對待妹妹的方式」。也就是,當你沒有能力積極地幫上更多忙的時候,其實你問很多的細節,只是增加人家的溝通成本。
另外一個看法是說,因為是游擊文化,因為是姵妤,然後因為是曉樂,我作為一個有觀察能力的人,我也知道她們在做什麼。我也知道她們是如何負責任地在做她們過去在做的事情,所以我那時候就覺得這是一個我沒必要考慮太多的計畫,才會答應的那麼快,而且好像沒有問什麼問題就答應了。答應了之後,有跟姵妤通一些訊息,講一些我自己觀察到的一些可能的文本,或者是說我觀察到的某一些現象,我不知道可不可能囊括進來,但我的方式就只是說我看到了這個,這是一種可能性,但我不主張最終的企劃該長成什麼樣子,我的角色大概就僅限於這樣。
吳曉樂:我們現在想要先談一件事情,我決定要做這個題目的時候,有一個「婦運」的前輩,對,我的用詞是「婦運」,這是有脈絡的,總之,前輩跟我說,「你要小心」。她兩千年前後在推墮胎這個題目時,名字被寫成大字報,指責她是「殺嬰者」之類的。攻擊她跟夥伴,主要來自宗教的勢力。不曉得大家這幾年有沒有感受到,在台灣,所謂宗教的勢力其實是慢慢地式微,你如果問很多年輕人,他們如今基本上已經沒有非常完固的宗教信仰了,大部分的人是以一個滿彈性的方式,整合自己宗教的精神生活跟務實地過日子。但就我所知,至少在兩千年前後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想問淑雯,當然,我是寫作的人,我知道一個作品從無到有,幾乎不可能是當下的,大部分是在(寫作)之前,這裡看到一個風景,那裡看到一幅畫面,在某一天慢慢地組織起來。你在寫〈墮胎者〉之前,大致上看到了什麼?到最後組織成〈墮胎者〉這樣的故事?
胡淑雯:活動之前,我跟曉樂通了一個非常長的電話,過程中有聊到這件事。這件事確實跟我寫作的時間非常接近。簡單地說,當時的衛生署(今衛福部)要推動一個法案,女性執行人工流產手術之前,看完第一次診,不能馬上做決定,要回去面對一段思考期。至於思考期需要幾天?以及她們的男伴,也就是精子父親,有沒有同意或否定、拒絕這個手術的權利,進行了很多討論。
在那樣的環境裡,身為年輕女性的人,會感受到一個強烈的社會的作用力:「妳真的要墮胎嗎?妳真的要拿小孩嗎?妳再回去想一想。」這個「再回去想一想」的過程,其實就是各式各樣的宣導、教育、勸退跟道德化的過程,並且打開一個空間:讓當事人以外的其他人,不論是專家、輔導者、師長,或者是男伴,可以介入她的決定。確實,像這樣子的議題,會影響我們身為從事文學寫作的人,如何重新思考這個問題。
但我當時思考的比較不是「議題化」的東西,我思考的比較是「議題以外的」那個,人的生命裡頭總是一再碰到,但好像沒有能力處理,或來不及收納的破碎經驗,而那些破碎經驗會暫居在某種非語言的層次。
破碎經驗經常是拒絕語言的,語言在那個時候還沒有能力捕捉它,你可能也還不願意或者是沒想到,或者你跟這個破碎經驗之間還處在一種不成熟的、非意識的或是非理性的狀態,你經常是日後才有能力找到一個說法,而且是非常勉強地找到一個陳述的方式,用語言將它收納起來。而這個「經驗語言化」的過程,其實就是重新思考的過程。這個重新思考的過程,也是重新經歷一次的過程,在那個過程裡頭,你同時會發展出屬於個體的,當然所有的個體都帶有社會性,當我們說屬於個體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在排除或否認說這個個體,它其實是我們的集體性的一部分,它跟我們的養成、我們社會化的過程、我們的教養,以及我們曾經受到的好的情感、壞的情感、好的性、壞的性的那些經驗的總和。
寫作時我是從個體這些充斥著破碎的雜質出發,其實我一直都覺得雜質是一個很好的字,跟現在政壇講的「雜質」不一樣。我一直認為人生裡的雜質就是我們還沒有能力歸納的經驗,這經驗還沒有上軌道,所以我們沒有辦法確認說,到底我要把它當成是好的經驗還是壞的經驗?我要怎麼樣賦予它性質?我賦予它性質好像也同時在賦予它評價,而在賦予它評價的過程中,我們會生出我們自己的倫理觀。
我要說的是,我們會通過文學,也就是通過對於差異以及差異經驗的陳述,以及再思考的過程,對我來說就是美學跟藝術的途徑,文學的途徑,對個體的差異經驗,以及各式各樣的雜質的經驗的重新認識跟再思考。我們會得到一個屬於我們個體獨特的倫理觀,以及我們會建立一個我們跟他人之間的倫理觀,這個倫理觀裡當然包括我們對別人的責任感。整個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當你得出你自己的、你同時反叛了那一個帶有規範性的集體規則的同時,其實你也得到了一個屬於你自己的責任感,我自己在寫〈墮胎者〉的時候,或者是說我之前的某一些書寫,很可能就是在這樣子的狀態下發展出來的。那是非常個體、基於差異以及差異經驗的寫作,所以它確實就跟我的生命經驗有直接的關係。
女人生命某種「不偶然」的情節:陪朋友去墮胎
胡淑雯:我跟人工流產或者是墮胎這個現象有真實的相處,第一次,是在90年代的大學校園,我有很多很好的女朋友,要求我陪伴她去進行人工流產。現在回想起來,這是非常美麗的友誼,也是很高的信任:信任我有能力陪伴她,也信任我不會把她的隱私說出去。我非常驕傲地說,從頭到尾,我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說這件事情,即使是我們畢業了,已經十幾年過後了,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因為我當時被賦予了這樣的責任的同時,我知道我得到那樣子的信任,我就會好好地去做這件事情。
但過程是這樣的,一開始最首要的問題是缺錢(Khiàm tsînn),你們知道嗎?要去弄到這筆錢。開口借錢非常麻煩,因為你要解釋為什麼。大學生簡單一點,可以去當家教賺錢,我們當時很習慣當家教賺錢、在外面租房子,但如果你更年輕,你是一個高中生,那筆錢真的會造成很大的障礙,會迫使你得向長輩求助,然後你就有點守不住自己的界線。所謂自己的界線是指:這件事我要自己處理。我不想要長輩責備我。我知道我可能做錯了、搞砸了、讓自己掉進一個很艱難的位置,可是這時候我需要的不是責備。這是其一。
然後,你也得要通過某一種像是地下資訊的管道,知道你要去找哪個醫師。那個時候找到診所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那些資訊其實都是透過口傳的、隱密的資訊。這是其二。
最後是說,你必須找到你信任的人陪伴你,當時的社會,相關的流言是會傷人的,恐怕到現在還是會。
我記得當時對我來說最特別的事情是,我朋友的男朋友沒有辦法陪她去,但,男朋友那種「沒有辦法陪伴」的狀態,本身就是這個社會的徵候。這個男生沒有「不負責」,事實上他從頭到尾都在外面「陪」,他騎著摩托車,把女朋友送到跟我會合的街角,然後他就在診所外面大概兩、三戶的騎樓那邊,等這件事情做完。這個個體的狀態其實就是社會養成的結果,他很想要陪伴,但是他沒辦法走進診所,他就在外面陪。我要說的是他不是不在乎,而是那個社會條件沒辦法支撐他,讓他有心理的能力走進診所,坐在裡面等。
那個時候沒有手機,他除了在外面等,沒辦法得到任何資訊。他只能等到女朋友手術後醒過來,可以走路了,再把她帶出來。手術完了以後,因為有打麻藥,要等一段時間才會甦醒。我記得我朋友還跟我說:「那妳先出去外面買牛奶給我喝,我現在要喝,要補充蛋白質。」這些事情都做完了,我走過去跟她男朋友說,她現在的狀況不適合坐摩托車,因為身體的穩定度可能不是很高,我們要坐計程車,看要到哪裡再來銜接。整件事就是一個這樣子的過程。
〈墮胎者〉的主角是一個在90年代度過她的青春的人。當然我們這種人,青春期延續非常長,在90年代度過她的青春,才真正進入青春期,然後一路到寫作的當下。我所謂的青春期指的是那種「對於社會常規帶著懷疑,沒有那麼甘心,或者是沒有那麼被說服要進入那個軌道」的身心狀態。〈墮胎者〉大致上你們可以把它理解成是一個90年代長大的人,在2000年初期,對於那種樣子的青春的思考。
母親給女兒的莫大祝福:不要不自願地成為母親
吳曉樂:《以為無人傾聽的她們》這本書有一部分是我去採訪了13個人,13個執行過藥物或手術流產的女人。第一個立刻想回應淑雯的是,我們發現到大家在討論這件事的時候,想像的畫面都很單薄,兩個人很驚慌失措地對望,問怎麼會這樣。根據我的採訪經驗,有一個環節很重要,但很少出現在大家的想像裡:他們得花很多時間張羅「錢」。一來這不是小數字,二來這個需求是「瞬間」生出來的,不是一種可以慢慢「存」的錢,比方說我要買演唱會的門票,我要開始存。不是那樣的。手術的錢就有「一時存不到」的困擾,有一個採訪者說得很直接,當時她的伴侶跟她說,「我去跟我媽媽拿」,注意喔,是男生去跟他媽媽拿,為什麼不是女生跟自己媽媽拿?就像淑雯說的,這背後有一個社會的倫理的運作,我們可以用自己在台灣生活多年的經驗,預想女生父母知道的話,整件事說不定就不能「善了」。不過,採訪者拒絕了伴侶的提議,她的原話是,「不要找你媽媽拿,因為我未來是要嫁給你的」。一切都很真實,這個採訪者擔心這個經驗,落入有可能成為她婆婆的人的話柄,有朝一日拿來說她。我們也可以想一下,這個受訪者為什麼要維持她在「未來的婆婆」面前的形象,這個「形象」實際上是什麼?
我自己長大之後,才意識到我的媽媽她很多時候告訴我的話,我當下都聽不懂,只覺得「妳很煩」,好比說,我要從台中上台北讀書的那個暑假,我最煩惱的事情是「要睡怎樣的床墊」,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嘛,很擔心在陌生環境睡不著、睡不好。我媽突然把我叫過去,有點嚴肅地說,「我現在跟妳說喔,如果妳去大學,學校有教怎麼使用保險套吧」。我現在要談幾件事,首先,作為一個1990前後出生的人,你會知道說,喔,「大人要跟妳談性是什麼」的時刻來了。可是,有時也不能怪大人都不講,就算大人想講,小孩也不是那麼甘願想聽。總之,那也是一種兵荒馬亂的時刻。我在很多年後才知道,對我媽媽來說,那是一個多麽重要的場合。
我告訴她,高中有教怎麼使用保險套。我媽又說:「如果妳還是懷孕了,第一,妳要跟我講;第二,我會陪妳去。」我有點錯愕,這樣說好了,我的思考要從「性」跳到「懷孕」再跳到「拿掉」,中間有好幾個階梯,但我媽是一個「懷過孕」的人(有點廢話),就好像一個站在二樓的人,嘗試跟一樓的人喊話,但她來不及好好解釋中間每一個階梯,她可能也不知道怎麼講。我們大概就像淑雯說的,社會條件沒有支撐我們,讓我們好好進行一場「性」的對話,只能倉促跳到結論。
簡言之,她希望我明白,沒有「大學就生小孩」這個選項。我在人生許多階段,常常回去看這個對話。我覺得我媽有一個很特別的預設,她直接預設「女兒懷孕,要處理」這個情境可能會發生,下一步,她告訴我她要怎麼解決,她不要我求學階段生小孩。她沒有說什麼「我打斷妳的腿」,她可能也想打斷我的腿,但她更在乎的是處理這個情境。我問她,為什麼如此篤定我要跟妳說?她說,我擔心妳沒有人可以找。我媽是1960年代的人,她在年輕的時候,也有像淑雯那樣陪女朋友去做手術的經驗,她覺得跟朋友去也很好,但媽媽也能陪。我十八歲時並不能完全理解我媽這段話的意思,我反覆回去詢問她,為什麼沒有「大學就生小孩」這個選項,她說,「這樣妳的前途就會被困住」。當然,我不是不能想像,又讀書又生小孩,兩件事都做得不差,可是我媽媽作為一個在二樓的、生過小孩的「過來人」,她清楚這一切的條件,但她又不是那麼擅長描述,她只好告訴我答案,不可能,妳就是會被困住。我媽給了我一個很大的禮物,但我十八歲時沒有拆禮物的刀子,要到很多很多年之後才恍然大悟,她是要祝福我,在人生的某些時刻,有情願不成為母親的自由。更長遠一點說,她提早沒收我選擇不成為母親的罪惡感,因為這件事是「她叫我做的」。
嬰靈的多重宇宙:誰說只有恨?

此作品為《沉默的孩子》,由藝術家路易絲.布爾喬亞所作。(攝影/趙敏)
吳曉樂:我之所以會編這本書,有很多支撐我的原因,其中有一個原因是,有一段時間我的朋友們都沉迷算命,最後我自己也很沉迷,那是另一件事了。其中有兩次,我印象很深刻,我朋友預約了一位「老師」,但現場還是要等,這就是知名的老師,你提早預約了還是要等。等到有點累了,終於輪到我們了,我們就挪座到老師前,我朋友開始說她最近對人生有困惑的部分,我隔著一段距離,雖然是朋友,但這種別人的命運,還是不適合太靠近。然後,我朋友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不好,很糾結,但我在意的不是我朋友的臉色,而是那位「老師」的,他的臉色有一種「我抓到了」的得意。在我們離開前,那位大師又提醒了一次「妳要處理喔」。我看了我朋友一眼,她的臉色更不好了。我陪不同朋友去算命,差不多這樣的過程,發生了兩次。我們一走遠,我立刻問到底發生什麼事?朋友說,老師問她以前有沒有拿小孩?因為妳現在這麼不幸,妳的感情,妳的一切這麼的不好,就是因為妳做了這樣的事情。妳要去處理。
當下我覺得有一根刺,這個刺對我很重要,我的腦袋其實在思考的是那個「老師」的得意,他的表情之於我是一個很深的烙印,這個男人在得意什麼?我後來問了很多女朋友,你們去算命時會被問到「拿小孩」這一題嗎?我發現多數女人都會被問到,這表示不是老師有多麽會算吧,而是他是拿一種社會,不那麼專屬個人的傷痛,他是利用一種很多女人都面臨過的痛苦,繼續去戳另一個女人。在戳的過程,他就看得到這個女人的虛弱,他就可以趁虛而入。
在〈墮胎者〉這個文本裡,淑雯做了一個特別的安排,這裡面女主角拿掉的胚胎,的確成了一個「靈」,但這個靈沒有要害「媽媽」,祂沒有讓她工作、愛情什麼都不行,祂甚至是以一種作為靈才有辦法的形式,間接保護了「媽媽」。
胡淑雯:我想先回到上一題,回到我年輕的時候,人工流產或是墮胎是怎樣的環境?我想描述那些場景,讓大家了解那是一種怎樣的江湖。那個時候,包括我在內,我們身邊有這需求的人,大概都會被引介到兩、三個特定的診所,它們有一種非常典型的特質:它們都位在城市邊陲、龍蛇雜處的地方,比如三重、萬華。
我舉一個萬華的例子,那個診所它事實上是一個皮膚科診所,當時的皮膚科,其實是兼看性病。所以皮膚科兼看性病,兼婦科,再兼拿小孩,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意義的空間。在我有能力讀懂這個空間之前,我念高中的時候,曾經陪長輩來這種診所看皮膚病。我清楚地記得,這個空間是一個我當時看不太懂的空間,我穿著高中制服,進到這個空間裡,但是我覺得這個空間裡發生的事情,那個診療的過程我有點看不太懂。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因為等太久,無聊,就穿越到那個診所的某一個走廊的深處,那個深處發生的事情,我當時要用臆測,才可以試圖理解。這就是我所謂的「破碎經驗」,對我來講「意義非常破碎的經驗」。我沒有能力解釋它,它當時是被我置放在語言之外的。我記得我看到一個女人躺在一個高台上面,腿似乎打開,但是她被某一種布簾遮住,那我事實上是孽潲(gia̍t-siâu,頑皮)啊!跑過去東看西看。人確實因為頑皮,誤闖進一個異質空間,而那些空間經常會預先啟蒙你某些事情。
我一直不斷地提到〈墮胎者〉是我對於自己的青春期,或者是說對於個體的青春的一個整理。通過這些青春的身體、性經驗、戀愛跟戀愛失敗的經驗,以及試圖得到自由,我們把這種試圖得到自由稱之為「解放」好了,可是你也同時知道,因為個體的限制,你的自由從來都不夠澈底。事實上我們到今天每個人都還是一個不澈底的人,但是我覺得當一個不澈底的人不見得是什麼壞事。有時候我們的不澈底,是建立在我們了解「自己很有限」,也了解「別人很有限」這些事情上。
那〈墮胎者〉,我愈想就愈覺得這個「頑皮嬰靈」的意象,是跟日本漫畫家臼井儀人有關,大家都知道他最有名的作品是《蠟筆小新》,可是我大學時期最喜歡的是《妙不可言》跟《邊緣地帶》,就真的非常低級、超低級,我就是很喜歡那種東西。
比如說《邊緣地帶》裡有一個警探是健身狂,當時對我們來說,健身狂是一種我們沒看過的人。他的工作得要監視一個犯罪集團成員,他可能得花一個月,在對面租房子監視他。可是這個健身狂沒有辦法忍受一天不健身,所以他就把我個人看起來覺得像「刑具」的健身台,放在他工作的地方,一邊監視,一邊健身。或是有一個女孩子,那個角色是長長的頭髮,看起來很像失敗的燙髮,叫什麼?離子燙!就是會讓頭髮變得像屍體⋯⋯
吳曉樂:今天大家得到了離子燙的另外一個說明。
胡淑雯:那個女生隨時拿著一個三角鐵,做任何事情,她都要叮咚她的三角鐵,很像是劍客,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那個女生是三角鐵在她就存在,反正就一堆這種故事。
在臼井儀人的那個漫畫的環境裡頭,有一個拿過很多小孩的人,她的背後就是一顆一顆小蝌蚪形狀的小孩子。她碰到危險,小孩子就會說「有人攻擊媽媽」,然後就出發,把對方弄得很慘。我那時就非常非常喜歡這個作品,它有點像是90年代就沉澱在我的心裡了,我從來沒有整理過它。有創作經驗的人會知道,就是我們在寫作、創作的過程中,莫名其妙地那些過去就跑來找你,有些是你的經驗,有些是你的閱讀經驗;你也不用是創作者,只要是一個讀者,你閱讀時也會讀到某些段落,這些段落喚醒你過去的一些閱讀經驗,以及你的一些個人經驗。
曉樂問我,「你在寫的時候就有意識到臼井儀人嗎」,我說我還真是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很可能並沒有。我創造這個角色的理由呢,剛剛提到算命的問題,我一直猜想,假如我去當算命仙,搞不好也會很準。我只要看到女的,有一點年紀,問了某一些問題是跟婚姻、小孩有關的,我可能會說「那妳是不是有拿過小孩」。我跟你們講,十賭九中,中了就有case了,叫她再花幾萬塊去幹嘛,弄完之後還要回來跟你確認,還沒有完喔,還要再花多少。我的意思是,當一個人想要撈錢,這個方法是「很可以的」。所以,輕易地在一個人身上講一個東西,而這個東西十賭九中、八中,這證明了一件事情──第一,你沒有很厲害;第二,這個經驗(拿過小孩)的普遍性就是在那裡,大家都知道。
我過去這禮拜,因為工作,在讀50年代一個白色恐怖的當事人,一位女性寫她自己的人生,從二次大戰1943年,太平洋戰爭即將結束,一直到1950年她被當政治犯逮補,這麼短的時間,我讀到她懷孕了九次。戰爭期間太動盪了,中間有流產,有生下孩子必須要把孩子先給家人養,或是逃亡期間要再把孩子送回南部給屏東的家人養等等,等到狀況穩定了,才可以把孩子贖回來。她的狀態就是,會生育也會流產,也曾經拿小孩,生了以後有一些可以帶在身邊,或沒辦法得送人。這種處境從古至今非常普遍,只是說當代我們慢慢有了新的技術,女人在面對這些問題時多一個選項,而這多出來的選項,總是會惹別人不高興。
回到嬰靈,我覺得算命仙如果關心人,真的不能夠抓著人的弱點去賺錢。如果這個嬰靈的說法是被一群「不見得真的關心人」的業者反覆操作出來,這東西是非常霸道的,那我的決定就是:我不相信。一個女人懷孕了,這個懷孕是男人有份、女人也有份,可是罪惡感只給一方,另一方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只要是這種事情,我的決定就是我不相信,這種決定就是一種意志的展現,你不用跟我討論,這裡頭也沒有什麼好推論,我就是不信。
在這個前提下,我們來推理,為什麼沒有被生出來的小孩,如果他們真的有靈,為什麼他的情緒一定是怨恨?然後他的力量大到可以報復母親、拖垮母親,為什麼這個力量不會同時大到可以愛母親、保護母親?我們可不可以討論一下這件事?我覺得我是基於這一點,才用那樣子的方式寫〈墮胎者〉。
另外,我們從小就被告知有月經不可以進廟,我也是決定我不相信。對我來說,觀世音菩薩跟媽祖都不是男的,我在有月經之後,想要進廟我就是會進去,我會跟神明說,「祢一定了解我,如果祢不接受這件事,我就不覺得祢會保佑我」。對於民俗、民間信仰,我有我自己跟神的關係,我也有跑去粉紅超跑(白沙屯媽祖)的活動,某個程度上,我比較接受如果神是「愛」的話,祂們不會在這種問題上為難我。我所謂「我決定我不相信」的態度本身比較是美學態度,不是政治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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