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擊文化編輯郭姵妤
在文字工作者阿潑為《翻轉首爾》2025年舉辦的booktour撰寫的活動側記中,是這樣結尾的:
「我以前住在台北的時候,很喜歡咖啡店『海邊的卡夫卡』,把它當成我在台北的老家。但它現在消失了。」郭奎煥談及此不無遺憾,但也說這就是城市的變化,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城市裡努力留下回憶,創造屬於自己的「場所」。
或許這場首爾走讀活動,也為台灣的參與者們,在首爾創造了屬於自己的「場所」。
這段話,《翻轉首爾》作者郭奎煥讀到一定會很感動,但他大概不會承認,又要對我說「台灣人都很善良」、「那些受訪者都是你的朋友嗎?」
其實這次的booktour能有這麼多參與者,並且得到如此正面的迴響,對我和《翻轉首爾》的兩位作者郭奎煥、SORA(南霄兒)來說,都是意料之外的大驚喜。而這場booktour的意義,絕不僅止於大家表面上看到的那樣,我相信過十年之後回頭看,這大概會是郭奎煥的作家人生中,非常重要的轉捩點(或許對我和游擊來說某種程度上也是)。而這一切得以成真,真的必須要感謝讀者。
我和奎煥認識已超過十年,早在游擊文化剛成立之初,我就透過師大的某位老師,認識了當時住在蟾蜍山一帶的「奎煥與他的夥伴們」。記得那時候對他們的印象是「一群莫名其妙的韓國人」,尤其是奎煥,觀察世界的角度與觀點都很有意思,跟他聊天非常有趣,不過有點神神秘秘的,搞不太清楚他到底都在忙些什麼,總是神出鬼沒,一下說在中國東北讀研究所(但也經常不是待在東北,而是在中國各地到處流浪),一下又在東南亞各地。連續消失好幾個月後又會突然跑來台灣,傳訊息問我要不要見面,然後帶新的夥伴介紹給我認識。記得我那時也有點疑惑,奎煥怎麼一直把一些韓國人弄來台灣,都號稱是來師大念書,但好像花在念書的時間沒多少,反而是在台灣各地閒晃,興致勃勃地籌備著什麼。
這群在我眼裡莫名其妙的韓國人,其實就是「窓Project」團隊的原始成員。奎煥和幾位志趣相投的大學同學,長期思考臺韓間的相互理解與誤解、相似與差異所代表的意義,並以此為基礎,構思了「窓」這個企劃,致力於推動臺韓間的文化交流。他們決定從翻譯和書寫開始嘗試,最終希望能發展出類似文化企業的形式,自立更生,而booktour之類的主題旅行,其實早已包含在這個計畫中。「窓」的其中幾位成員以留學的方式來到台灣,一邊讀書、打工,一邊準備這個計畫,奎煥自己則到處流浪,每年大概在台灣待2~4個月左右,一面和朋友籌備相關工作,一面尋找企劃的投資者。
那時游擊文化才剛成立,根本沒什麼作品,我聽了窗團隊想做的事情覺得很有趣,他們也不嫌棄游擊才剛起步,我們便一拍即合,一同發願要做韓國各大城市版本的《叛民城市/翻轉首爾》。然而,就在準備工作差不多完成,奎煥和他的夥伴正要開始動筆撰寫《翻轉首爾》一書時,窗團隊解體了。
原因很簡單,因為並不是所有成員都能夠如奎煥一般,長期處於沒有正職與固定收入的狀態中,憑藉著還看不到未來的計畫與夢想,如「拾荒者」一般生活。其他成員紛紛回歸職場與家庭,整個團隊只剩下奎煥自己一人。
在今年2月的座談會上,奎煥輕描淡寫地帶過此事,說「我們笑著接受解體的事實」。那陣子,和奎煥因為出版計畫斷斷續續保持著聯絡的我,當時也只聽他說過「X回韓國了」、「H去越南工作了,準備和未婚妻結婚」、「Y的孩子最近出生,所以他很忙碌」等消息。直到很後來我才從SORA那裡知道,團隊解體這件事對奎煥的打擊其實非常巨大。在團隊瓦解後,奎煥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憂鬱與無力感之中,封閉了和外界的交流。後來雖然因為SORA和譯者思妤的加入,以及我的鼓勵(其實我早就不太記得我到底鼓勵了他什麼,但奎煥似乎印象深刻),他還是堅持將《翻轉首爾》寫了出來。但在本書完稿後,奎煥似乎也像盡完責任一般沉寂了下來。即使這幾年有好幾家出版社向他邀稿,也有人邀請他參與不同工作,但他始終無法行動,因為他總覺得(關於「窓」的)某些事情還沒有結束。
《翻轉首爾》2022年在台灣上市後,並未引發太多關注。這對我來說其實是意料中的事,畢竟兩位作者在台灣毫無知名度且缺乏人脈,也從未出版過任何著作。即使我找了一些相關領域的推薦人,書籍銷量還是沒有太大起色。主要撰稿者奎煥人不在台灣,我也不敢花費太多成本舉辦實體活動,單純只靠書評、社群行銷的方式宣傳本書。上市三年多來,銷量就是穩定地普普通通,一刷1600本直到現在都還沒賣完,至今仍未回本。我原本覺得「這本書暫時就是這樣了」,大概要等到奎煥在台灣出版第二本書後,才有機會帶動前作。(我還很擔心第二本書也會賠錢,之前還問奎煥《翻轉釜山》的字數能否少一些,以減輕翻譯、印刷成本和銷售的壓力。)
沒想到在2024年7月,Podcast節目「情熱韓半島」的主持人吳珮如,憑藉一己之力讓我看見了台灣讀者對此書的熱愛。2022年就為了採訪奎煥而寫信給我的珮如,是奎煥親眼見到的第一位台灣讀者。這位頭號粉絲在自己的podcast節目中,用了一整集介紹《翻轉首爾》這本書,也促使許多聽眾去找書來看,大家讀完之後紛紛私訊或寫信告訴珮如,他們讀了這本書,而且真的很喜歡。我從珮如口中,以及這集節目的社群分享文中,切實地感受到「真的有很多讀者喜愛這本書」,也因此開始思考是否可能再為此書多做一些什麼。
此時,我過去曾想嘗試規劃,但因為成本很高且可想而知會有多累人,一直不敢付諸實行的首爾booktour,開始浮現在我的腦海中。而最後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2025年首爾書展主題國是台灣」這件事,當時我心想「大概不會再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於是就在一股衝動之下發信給兩位作者詢問他們的時間與意願,也先邀請他們於台北國際書展期間辦一場座談,先和讀者見面聊聊試試水溫。(其實後來的籌備過程中我有點後悔,因為上半年真的是累到胃潰瘍還要弄這個booktour,但現在真的很慶幸當初有堅持做這件事。)
很不巧地,2月預訂的座談會日期,SORA人不在台灣,然而重情重義的奎煥不計成本地一口答應我的邀請,在今年2月初自費從釜山飛來台北,就為了參加這一場座談。雖然座談活動有收費,但光是支付講師費、主持費和口譯費就已用盡,我根本完全無法負擔奎煥來台的機票與住宿費用,只給了他微薄的幾千塊講師費,大概連他飛來台灣的機票錢都不夠(奎煥甚至還說我付給他太多錢,想退一半的講師費給我)。
然而出乎我和奎煥意料的是,2月這場台北座談的報名人數及讀者迴響全都出乎意料地熱烈。原本奎煥說他是以「5~15人」規模的座談會在準備演講內容(即便如此還是寫了上萬字的講稿,我和主持、口譯在活動前兩天收到講稿時都要暈了),沒想到最後竟然有50幾位讀者報名參加。我在活動前一週寫信告訴奎煥報名人數時,他還回信表示:「參加座談會的人數比想像的要多,是不是你的朋友很多?」
在2月的座談會結束後,奎煥寫了一封給讀者的信件,其中某段提到:
過去幾年,我彷彿蜷縮在內心深處的一個洞穴裡,自言自語地過著日子。而2025年2月6日那個台北之夜,對我而言格外溫暖。在結束座談會和晚餐後,我冒著細雨走回住宿,那雨水竟然讓我感到像溫泉水般舒適。我全身濕透地回到住宿時,下定決心要重新開始寫信。是的,我打算再次提筆寫信,把我在洞穴中喃喃自語時所思考的一切記錄下來。其中,也會有不少是寫給大家的信。希望某一天,大家能讀到那些寄給您的信件。在那些信裡,一定會融入2月6日那個夜晚,我與大家相遇時的一切。
不知道脈絡的讀者可能會覺得未免也寫得太誇張了,一定是客套話,然而在我看來,這段描述完全是真心的。奎煥在寫給我的信件中也有提到,2月的台北之行對他來說意義重大,過去幾年(也就是窗團隊解體之後的數年間),他在各個領域都處於慾望和當為都被消除的狀態。但這次從台北回去後,他決定至少在接下來的兩年裡專注於「寫作」,好好持續地生成「文章」。因為今年2月在台北的某些短暫瞬間,讓他久違地感受到重新站上了屬於他的擂臺比賽。
如果說2月的台北之行讓奎煥感受到重新站上了擂臺,6月的booktour對他而言,大概可說是他人生中重要的轉捩點。
2018年,出版《叛民城市》韓文版的Sanzini(山鷹)出版社帶了幾位韓國讀者來台灣進行《叛民城市》的booktour,作為韓文版譯者的奎煥,當時也隨行來台協助導覽及翻譯。不過一直到今年我聽奎煥說才知道,當時跟隨山鷹出版社來台的7、8位「讀者」中,有1/3是出版社社長的家人、1/3是出版社員工、1/3是奎煥認識的朋友。單純看到booktour活動宣傳而自費來台的韓國讀者,其實連一個也沒有。
也因此,在我向奎煥及SORA提出6月的首爾Booktour企劃時,奎煥對於會有多少人願意飛到首爾參加,其實不抱任何期待,我當時告訴他希望能找到10~15人參加booktour時,他回信表示:「你真的預想會有10名到15名左右的人參與嗎?這似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你的朋友有這麼多嗎?」(之前Sanzini的事情到底讓他受創多嚴重!?已經不知道該罵他第N次懷疑我找朋友充數,還是該罵他竟然懷疑我的朋友人數不到15人。)
結果,booktour報名額滿之迅速與讀者的熱情,完全跌破我跟奎煥的眼鏡,我幾乎沒怎麼宣傳,好幾個場次就迅速額滿,而且有一半以上的人是連挑都不挑,所有場次全報。最終五個場次的報名人數都超出20人,總參與人數將近有60人,這還是我為了導覽品質不得不限制參與人數的情況下,後續甚至一直有讀者來訊或寫信來問能不能加開場次或名額。(在此聲明:參與者中只有2人是我原本就認識的朋友,絕對不是我找朋友充數。)
而在如今回想起來近乎魔幻的整趟booktour結束之後,奎煥告訴我,這次帶booktour,和參與者對話時,他突然想起了2012年第一次為了台韓交流計劃造訪台灣的時光。那時他規劃的交流方向和內容,其實就是為了現在這樣的時局,為了在這樣的時局下活動。他過去和學界、出版界、文化界人士說明他對台韓未來交流的預想與企劃時,經常被眾人嘲笑,大家都笑他太天真、不可能,沒想到今日竟然成真了。(他大概也有點傷感沒能更早實現這一天,讓一、二期的「窗」團隊成員也能親眼見證。)
奎煥告訴我,他過去好像長期被當年為「窗project」所構想的內容綁住了,彷彿在那些計畫還沒有告一段落之前,他都不能夠隨心所欲地展開其他計畫。然而在今年2月的座談會和這次的booktour過後,他似乎已經能將這些事情逐漸整理清楚,心情也變得比較輕鬆。未來是否要一個人展開「窗project」第三期,還是開展其他計畫,他目前還在思考當中,不過承諾我會盡全力在今年之內完成《翻轉釜山》初稿,也會認真考慮我對未來繼續辦booktour的提議。
奎煥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2月的座談會以及你提出的booktour建議,我當時都只是以「作家的責任」來看,便說了好就去做了,但現在回頭看,這些對我來說可能會是很重要的轉捩點。
他自己寫得其實有點含蓄,但據我個人觀察以及從SORA那邊得到的線報,2月的座談和這次booktour與大家的互動,真的讓奎煥非常非常開心,他大概也因此下定決心要從洞穴裡出來了。
SORA:「他一直說是你叫他做他才配合,但他明明就很開心,很久沒有看到他這麼開心,這些事情(2月的座談和booktour)對他很好,真的。」
所以,真的要感謝促成、和我們一起完成這趟旅程的所有讀者們,其實仔細想想就會覺得這個企劃的失敗機率明明就超高的,主辦單位完全沒辦過海外booktour、行程說明寫得如此簡略、導覽員毫無名氣也不知道有什麼學經歷背景,還是中文講得不標準的韓國人,甚至還要求大家自費飛到韓國,自己搞定機票住宿,怎麼想都覺得應該沒什麼人要參加,報名的各位真的是對我們有莫名的信任。而且大家不但報名了,還在颳風下雨的糟糕天氣中全員到齊參加到最後。且在過程中以及結束後,不斷給予超出我們預想的直白讚美與鼓勵(有好幾位讀者在回饋表單中寫了上千字的心得給我們),以上所有這些真的都非常感謝。
想讓大家知道「讀者給予的回饋與鼓勵」是非常有力量的,謝謝大家用行動給予這些回饋。其實不只奎煥,SORA也被這次booktour和讀者的互動感動到了。SORA當初也是被奎煥以「窗project」企劃為名義帶來台灣的韓國人之一(真想知道這個人前前後後到底安排了多少韓國人來台灣……),不過因為前幾年「窗project」有些停滯,SORA就把原本是兼職的韓文教學工作慢慢變成了正職。她在師大開設的韓文課程排得非常滿,每週有11個班要帶,6月的booktour是她為了向讀者展現誠意才勉強參加的,她也為此把假全部都用完了,接下來一直到中秋節都沒有辦法休任何一天的假。即使如此忙碌,奎煥仍然告訴我,SORA對後續繼續推動booktour的想法比他原本預期的更積極,因為她也透過這次的booktour感受到了一些什麼。
總之,如果大家願意的話,請和我一起期待並鼓勵兩位作家未來的計畫!不管是寫作、booktour還是其他任何形式。我最近愈來愈感受到奎煥其實是比我想像中更需要鼓勵的作者,我每次跟他說書、文章、座談或booktour收到好評,他每一次都回我「是你的朋友嗎」、「你的朋友有這麼多嗎」、「台灣人很善良」,但收到大家的真誠鼓勵時他還是會偷偷地開心,然後湧泉以報。
我說湧泉是真的湧泉,寫幾百字的信問他一個問題,他會用萬言書認真地回覆你;請他辦一場booktour,他會給我N個方案挑選、寫數萬字的講稿(這次booktour累積的講稿量應該可以直接出一本書)、提前到首爾場勘數次、手作+自費印製明信片贈送給參與者,然後對我說:「你負擔SORA的機票和住宿費用就好了,導覽費用不用擔心,怎樣都可以。我反而比較擔心,像你這樣還要處理各種雜事(工作?)的人,可能沒辦法拿到應得的報酬。」
這麼認真、有才華又真誠(只是會拖稿)的作家,希望大家可以多多鼓勵並支持,也讓他早日實現讓《翻轉首爾》再版,改掉可能只有奎煥一個人察覺並耿耿於懷至今的第16章〈昌信洞〉段落結構失誤問題。
最後附上完成 5+1 場booktour,快累死的我和奎煥、SORA的合照。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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