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勞動與技術中尋根:台灣工業變遷與家庭連結

作者

《我的黑手父親》韓文版是由山鷹出版社於2024年2月推出,而本書作者謝嘉心則於2024年受邀至首爾書展分享這本書的內容,本篇收錄了當天活動精彩對談內容。

時間:2024/6/29下午4點到5點
主講:謝嘉心(本書作者)
主持:郭奎煥(本書韓文版譯者)
地點:2024首爾書展Sanzini booth(H10)

郭:《我的黑手父親》敘說了高雄拖車師傅的故事。高雄是台灣一座位於港口的城市,類似於韓國的釜山,高雄也是許多韓國人喜愛旅遊的地方。然而,高雄不僅僅是一個旅遊地點;它還是一座反映台灣工業發展的城市。請向韓國讀者介紹高雄和拖車產業。

謝:高雄是台灣南部的重要港口城市,與韓國的釜山有許多相似之處。兩者都是位於海岸線的繁忙港口城市,擁有豐富的海洋資源和重要的經濟地位。高雄的港口是台灣最大的港口,也是全球最繁忙的貨櫃港之一,對台灣的經濟發展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高雄的發展因港口而起,1864年就正式開港通商。而在日本統治時期,在高雄先後成立了重要的製糖產業跟水泥產業,製糖產業尤其重要,當初就是為了修理製糖機械,高雄才又發展出鐵工廠。自日治時期以後,糖業、水泥、鋁業、加工出口區、鐵工廠、化工廠等重要的重工業陸續落腳高雄,與這些重工業相輔相成而起的就是交通運輸業。

因為貨品需要再運到台灣、甚至是世界各地,高雄匯集了陸、海、空三種交通領域的重要設施,大量貨運的需求也帶動了拖車產業的發達。無論是製造、維修公司或是貨運公司 / 司機,在高雄都非常發達,也常看到大型拖車在高雄主要道路上往來。

而這本書中談到的拖車產業,是拖車的製造與維修產業。

郭:這本書改寫自作者的碩士論文。作者的父親是一位技術高超的拖車師傅,這篇碩士論文便是以作者父親的工作而展開的田野研究,同時也訪談了其他拖車師傅。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想要研究你父親的工作?

謝:這本論文是我在念社會學研究所時完成的。當時這個研究所裡的老師,非常鼓勵我們用社會學的眼光重新認識自己的背景與家庭,重新理解自己從何而來。我是在一次的小作業中得到了用社會學分析自己家庭背景的契機,自那以後我就常常會審視我父母親的工作、背景對我整個家庭的生活樣貌造成什麼影響。這一部分成就了我在書中寫到的家庭生活層面的小故事。

而因為我在高雄太常看到這種車了,有時後甚至會騎車騎在他們旁邊,但其實這是很危險的事,只是對於這類車的常見或熟悉程度,造成了這個不同。也是因為這個小事件,讓我知道不是大家都這麽熟悉拖車,我才會想要去多探究一些,就回去問了父親製造拖車的父親幾個問題。

沒想到他的回答讓我非常驚訝,我從小就知道他是做拖車的,他對陌生人都是這樣介紹自己的,但那一次的問答讓我驚訝於我自己其實也對於拖車產業一點也不了解,這就意味著我對於我父親從事了一輩子、養活我們長大成人的工作,一點也不清楚。

所以我才會想要去更了解這個產業,更了解父親是怎麼選擇這個工作、怎麼累積技術、怎麼成為一個很多人敬重的師傅並且養活了我們。

郭:這項研究一定很不容易。我很好奇在你與師傅們相處的過程中,發生了哪些有趣的故事?有沒有特別令你感到困難、令人印象深刻或難忘的時刻或人物?

謝:拖車工廠環境是比較吵雜的,因為是比較難保持清潔的產業,所以整體環境也都不像第三級產業的工作環境那樣整潔明亮,而且因為必須切割、處理鋼材,環境會比較吵雜危險,一個不熟西工廠環境的人剛要進到工廠光是要找到適合的地方落腳觀察工作、拍照或做訪談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因為你常常會擋到管線、機具、材料或師傅們的工作動線。

因此而發生的有一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我父親帶我去的其中一間工廠裡面有一對聾啞人夫妻,他們兩個是一起在從事拖車製造工作的。因為我們交談的方式受限,所以我比較少接觸那一對夫妻師傅,有一次我蹲在地上從旁觀察我爸爸工作,要記錄工作流程、細節、拍照,偶爾問些笨問題。結果那一對夫妻師傅靠近我,撿了一個紙板材質的剛線軸給我,直徑差不多25、30公分,拍一拍灰塵之後放在地上示意我坐。

那給我衝擊很大,因為我理論上進入田野之後應該要盡量融入環境,不應該太過改變師傅們的工作習慣或者作息,也不應該讓人以「客人」的身份對待我們。那一次讓我清楚意識到我跟我父親的氣質、生活習慣、工作選擇,以及未來會走向的道路已經是完全不一樣的了。我將永遠不可能成為那些師傅,因為他們的工作我做不來,而那些師傅們應該也不會再有機會成為我,儘管我的父親在那樣的環境中工作一輩子養活了我,但我們已經產生了很遠的距離。而這個距離,是我父親有意識的,從小不斷教育而創造出來的。

郭:我想知道師傅更多的故事。書中介紹了黑手師傅如何增加自己的價值(競爭力)。大多數人想到的都是提升技術,但你在書中提到經營社交網絡也很重要,可否分享這部分的觀察。

謝:其實這也是讓很多論文或我的書的讀者非常意外的一點。就是其實我父親的工作比我們想像的更接近現在常見的自由工作者,編輯、插畫師、影音剪輯師等。這些工作者的特質都是他們除了讓人信賴的技術與工作品質之外,還必須要經營與客戶的關係。

因為工作不是坐在家裡等就會有人自己來找你的,你可能要有難以取代的技術、可能要有好的口碑,或可能需要有人認識你、知道你會做什麼。我父親他們這種拖車產業也不例外。

拖車產業很意外的是手工製造業,非常仰賴師傅個人的技術。我父親他從年輕時就有意識的累積不同車種的製造經驗、增進工作技術之外,因為他是有人委託才會有工作可以做的類型,也就是計件制的,所以他也會,或者說必須盡量維繫與客戶之間的關係。

在工作量少的時候,我父親會騎著車在高雄市轉,去他認識的工廠,或者路過在做類似產業的工廠拜訪,一間一間詢問是否有工作可以接。也常常帶著飲料去找認識的、關係比較好的師傅、頭家聊一聊。我父親說就算當下沒有接到工作,但是有露臉人家就會記得你,多記得幾次,下次有需要就會想到你。只要建立好網絡關係,原本不認識的工作來源都有可能會輾轉被介紹到自己這邊來。我就有看過我父親接到一個認識的頭家的電話,有公司找那個頭家做車、但頭家準備要退休了,所以就介紹到我父親這邊來。原本不認識了老闆跟師傅,就這樣搭上線。而我父親的工作來源,就又因此增加了。

郭:這本書有一篇後記,記錄了某間拖車工廠營運的最後一天。它生動地捕捉了師傅的技術和工作環境。隨著產業的變遷,拖車工廠和技術師傅似乎面臨重大變化。在台灣,拖車師傅等技術工人的地位,如今有什麼樣的變化?

謝:其實技術工人的地位在台灣一直都不太受到重視。我想是因為跟儒家傳統思想有關,比起一技之長更重視透過讀書學習來取得更高的地位。

高雄雖然是重工業起家,但由於近來政府也在思考產業轉型,更多地往觀光產業發展,所以像拖車工廠這樣的公司就會越來越往邊陲、郊區的地方遷徙。以往我家鄉所在的小港區已經是高雄市的邊陲地帶了,但近來很明顯的,就連小港區也越來越少這樣的工廠存在於民宅之間,而是有往工廠地帶來聚集的趨勢。

都市規劃的變遷是一回事,工廠越來越少的另一個原因,其實是從業者越來越少了。師傅們年紀越來越大、年輕人不願意從事這麼辛苦的工作,所以個體的工廠越來越少。

但其實,上述幾個拖車產業的變遷,並不會對師傅們的地位聲望造成任何影響,其一是因為社會聲望或地位本來就不算是普遍受人敬重的產業,而從事這項工作的人數變少,反而有可能讓師傅們身上的技術更加難得珍貴,所以年紀大的師傅們只要身體狀況還能工作,其實是很難完全退休的。

郭:「不好好念書,長大就跟我一樣當黑手。」這是作者的父母常說的話。「黑手」的說法類似於韓國的「기름쟁이」。很多韓國人在小時候可能都聽父母這樣說過。我想知道這句「不好好讀書,將來就會像我一樣當黑手」,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謝:這個教養方式在我身上的影響是非常顯著的,就如同我剛剛也稍微提到的,我個人的氣質跟我父親是完全不同的了。我上大學的時候也有同學跟我說,如果我沒有說,其實根本完全看不出來是出身於工人家庭。

這是我父母有意造成的結果,讓我和我弟自然而然的走上與他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們甚至會以自身作為負面教材,告訴我們不要「重蹈覆徹」。雖然不至於讓我瞧不起自己的父親或技術工人,但有意讓我們與他們工作切割的結果,就是我一直到做這個研究之前,都對於我父親的職業一點也不了解。

郭:在書中,你提出「為什麼在台灣社會,勞動與技術的價值總是不如文憑?」我對此感同身受,在韓國社會,勞動和技術的價值也相對被低估。你認為原因是什麼?

謝:我認為很大的原因之一是剛剛提到的儒家思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話是我媽媽從小就跟我說的話,出自於元代的戲曲話本,述說了自宋代以來重文士的概念,一直流傳至今成為許多父母用來告誡孩子學習的話。中國、韓國、日本受到這樣的文化深,難免社會中會有較重的文憑至上主義。日本稍微好一點,因為他們的職業學校制度較為完善,也成為許多人的未來進路選擇之一。韓國台灣以及中國就較為明顯。

另外一個可能的原因是,人們總習慣追求更佳舒服的道路走,職業也不例外。少子化讓年輕人變少,自然而然選擇不在冷氣房裡的、體力勞動較重的工作的人就會變少。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台灣政府近年有認真地彰顯勞動工作的價值,社會中也有許多書籍、影視作品在翻轉對勞工的印象,雖然效果有限,但其實是希望能讓勞動工作不要太快的消失在年輕人的選擇當中。

郭:以自己的技術為傲並據此養活一家人的父母,以及成長於學歷至上時代的孩子,兩者之間存在一道鴻溝。你提到希望這本書能成為一座橋樑,讓在工業發達起飛時代打拚出一片天的父母輩,與出生於文憑時代的子女能夠相互了解。你能分享一下這兩代人產生鴻溝的原因,並建議可能的克服方法嗎?

謝:教育程度不高或從事勞動工作的父母有許多是很難提供給孩子足夠資源的。雖然技術工人收入不一定比白領工作低,但相對樸實的生活讓孩子跟自己的同儕一比較就能感受差異。不理解的孩子很容易在敏感的時期怨懟、責怪自己的父母不爭氣。而依賴技術起家的父母在文憑時代又容易教育孩子文憑至上、讀書比較重要、自己的工作不值得追求的印象,所以容易造成代間的隔閡。

其實怨懟或責怪很多是源自於錯誤印象與不夠瞭解。其實只要社會上對於勞動者的印象能有所改善,減少勞動者被歧視、瞧不起的狀況,其實就能很大程度縮小代間的鴻溝。勞動者父母必須適當的彰顯自己的價值才行,不能再說自己的工作不好了。

另外也鼓勵孩子們好好的回頭認識自己的父母與家庭背景,所有工作都有其時代脈絡,很多不是個人就能決定一切的,更何況沒有父母的努力就沒有現在的自己,只要能適度了解對話,就算不可能再從事父母的工作,也不至於再貶低他們技術與勞動的價值。

郭:在本書附錄中,你書寫了你的家庭故事,從中可看出你父親的職業在很多方面影響了你們家的生活方式。你能分享其中的一些故事嗎?

謝:之前我同學跟我說,我看起來完全不像工人家庭的孩子,其實我是很不服氣的。感覺好像我給人一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印象,但其實我動手能力很強,可以獨自操作許多工具進行基礎的維修,我修過宿舍的衣櫃,可以在沒有別人協助的狀況下獨立組裝桌子、櫃子、椅子,甚至也修過辦公室與租屋處的馬桶等,這些可不是隨便家庭的兒女能做到的事。這些其實都是在我父親的耳濡目染之下所培養出來的能力,現在回想起來都是十分珍貴的。

另外就是一些家庭生活的紀律,比方說我父親早睡早起,連帶著影響我們一家人的作息,所以我進了大學在第一年的時候還因為十點就必須上床睡覺而出名。而父親農村出身的背景,也讓他愛吃米飯、珍惜食物,他從小就很堅持我們要把飯碗中每一粒米吃乾淨,我直到今天都還保有這個習慣。

郭:在你的研究中,你探索討了「什麼才是好工作」。你認為什麼是好工作?

謝:我的書中提到,每個人的工作經歷會讓人對於好工作有不同的想像。我父親心目中的好工作,可能是穩定、不用曬太陽、不用在危險的環境中工作,對他來說坐在辦公室裡的公務員是最好的工作。但我們從事白領工作就知道,有時候準時上下班,下了班就不用管工作的勞動工作,其實不見得不好,甚至他們的薪資都有可能高於我們。

因爲對彼此工作的不認識或不了解,我們常常認為對方的工作更好、更值得追求,但其實這也不是一定如此的,我在寫完這本書之後反而覺得,只要能讓人有尊嚴、有品質的過生活,其實就是很棒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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