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擊文化

照顧重要之人的你／妳，也是重要的

讀NHK「照顧殺人」調查報導

劉介修（英國牛津大學社會政策博士／老年醫學專科醫師）

彷彿「掏空自己」的家庭照顧者

我在高齡醫學的臨床服務中，經常遇見各式各樣的家庭照顧者，他們以雙重的身分出現在診間。一方面，他們陪伴家中的長輩或伴侶就醫，不僅協助醫生了解病人的近況，也學習如何注意症狀變化，以及照顧家人的技巧；另一方面，他們有時也成了「病人」，在診間訴說著自己的病痛。他們通常有多重症狀，除了慢性疾病外，常常渾身都是毛病：睡不好、體重減輕、頭痛、關節痛。他們總是匆匆離開診間，因為要
趕著回家照顧家人。

照顧者的身心症狀，彷彿是種無聲的掙扎與求救。長期照顧是一個漸漸「掏空自己」的過程，當事人經常是在毫無準備之下成為照顧者，被迫離開原本的工作甚至是家庭，逐漸與社會生活隔離，漸漸地忘記了自我，像把整個人掏空。

嘗試理解照顧殺人「加害者」

隨著社會高齡化，「長期照顧」儼然成為時代的關鍵詞。大選將至，政府提出長期照顧政策的「大投資」與成果，各黨候選人也積極提出長照改革方案。然而，在長照政策擴張的同時，「照顧殺人」案也愈發頻繁地出現：因為長期照顧，當事人親手了結家人的性命。照顧殺人在每天消費式的新聞跑馬燈中，成為高齡社會的低吟背景音，緩慢、持續而隱微地藏在社會的角落。

日本NHK電視臺留意到此一問題的嚴重性，透過紮實的調查與訪問，製作了「照顧殺人」的深度報導。NHK特別採訪小組發現，日本平均每兩週就發生一起照顧殺人案。他們選擇面向「加害者」，走進監獄、走進照顧者家中，採訪因照顧殺人而面臨刑罰的照顧者，也採訪那些曾在「照顧殺人」邊緣掙扎的照顧者。

為什麼家庭照顧者會選擇結束家人的生命？是什麼樣的處境與社會心理脈絡，讓結束家人性命，成為照顧者解脫的唯一出路？究竟該如何防範照顧殺人？採訪小組試圖從照顧者成為「加害者」的歷程中，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

看見家庭照顧者：普遍的公民身分，高負荷的勞動和責任

在東亞社會中，「照顧」長久以來被視為家庭的責任，如果家裡有人生病或需要長期照顧，最親近的家人就會理所當然地被賦予照顧的義務。然而，隨著人口老化與少子女化，高齡者獨居、老老照顧、照顧離職、多重照顧的現象愈發普遍，這種「家庭主義」的照顧安排，在實際運作上顯得愈來愈不可行。

九○年代起，東亞各國意識到社會對長期照顧的需求，以及仰賴傳統家庭照顧體制的脆弱性，紛紛推出各種長期照顧改革政策。日本於2000年推出「長期照顧保險制度」，臺灣也經歷了長照十年，以及長照2.0的照顧服務擴張。然而，即使各國的長照政策不斷推陳出新，家庭照顧仍然是目前東亞各國最主要的長照方式。臺灣衛生福利部最新（2017年）的《主要家庭照顧者調查報告》顯示，雖然有其他照顧選項或協助，仍有超過六成需要長期照顧者，是以家人照顧為主。即使是在福利體系比較成熟的國家，根據歐盟2021年的調查，也有大約兩成的成年人成為家庭照顧者。換句話說，家庭照顧者是一個普遍卻往往被忽視的個人與社會身分。

家庭照顧者肩負高強度且持續的勞動與責任。他們為家庭中的另一個「重要之人」提供日常生活所需的協助，擔負起身體和情緒上的勞動，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很多時候，家庭照顧工作落在家中單一的個人身上，被視為他們理所當然的責任，當照顧者需要幫忙時，未必能獲得即時與充足的支持。照顧者面臨勞動聘僱、身心健康、經濟所得，以及社會參與等各個層面的剝奪；而更嚴峻的是，當照顧家人的責任被視為「愛的勞動與義務」，照顧者的壓力和負荷便難以訴說。

向照顧者伸出援手：照顧者的需求與權利

當家庭照顧者的需求與掙扎不見天日，「照顧殺人」便成為照顧者對社會最卑微也最激烈的求救。事實上，也許我們可以做得更多，讓這些照顧殺人的加害者，有除了「但是，我只能這麼做」之外的選擇。

NHK特別採訪小組不僅深入採訪了照顧殺人的當事者，也積極探詢防止悲劇發生的方法，在書中呈現了日本第一線社福工作者的努力。北海道栗山町的社會福祉協議會透過「在家支援者」的制度，提供家庭照顧者第一線的社區支持，他們藉由「生命接力棒」與照顧者建立關係，及時察覺潛在的風險。此外，照顧者日誌、照顧者評估、照顧者小站等嘗試，也進一步建立起更完整的照顧者支持網絡。臺灣近年來在民間團體——特別是「家庭照顧者關懷總會」——的倡議下，也逐漸布建了各種照顧者支持服務，包括家庭照顧者關懷專線、照顧咖啡館、家庭照顧者關懷據點等。

防範照顧殺人，也許沒有簡單的做法，不過這些家庭照顧者支持服務的關鍵在於預防性的措施：看見家庭照顧者，並試著發掘照顧者潛在的需求，以提供及時與適當的支持。家庭照顧者可能會漸漸與社會疏離，甚至被其他家人遺忘，我們應該透過社區調查與拜訪，或透過專業機構（如醫療和社福機構），找到社區裡的家庭照顧者，並辨識出有潛在風險的照顧者，理解他們的需求與困難。此外，社會也應該積極建立照顧者的支援網絡與服務，包括非正式的照顧者互助群組與聚會，讓存在於社會各個角落的照顧者明白，「原來我不是孤單一人」。

本書提醒我們，「提供照顧的人」與「被照顧的人」，都是長期照顧政策應該關注的對象。照顧者的人權應受保障，社會必須集體看見照顧者，辨識其需求，理解其心靈，向照顧者傳遞一個關鍵訊息：照顧重要之人的你／妳，也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