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浪女》舊版譯序
不摸那個米
張娟芬
如果我們有勇氣面對人世無常的話,就很難不在一對一的感情原則後面再加上一個問號,或者二十條的但書與例外。
有一次與朋友聊天,他說他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孩子,不經意對望的時候,突然好像跌進了她的眼睛裡去。但兩人因故沒有能夠開始。後來大家聊到難解的感情問題,他斬釘截鐵地說他一定是一對一的,一旦與一個人開始以後,就不會再東張西望。我問:如果那個讓你跌進她眼睛裡去的女孩子,主動對你表白呢?他遲疑了,其餘朋友則放聲大笑。
真的是這樣的,不是我找碴。我解釋說:不管你會怎麼回答剛才那個問題,不管你會按捺著不接受、忠於舊愛,還是毅然投向新歡的懷抱,或者在兩者之間徘徊不定,那都沒關係;可是你一定能夠了解那種感受。我只是要說:事情常常都是這樣發生的,你可以想像也許你一輩子總共喜歡了十個人,可是其中有二、三個的時序錯亂了,你的第五任情人還等不及你跟第四任分手,他就已經冒出來了。每一個都是你真心喜歡的,每一個你都想要對他認真承諾,每一個都不容易割捨。縱然你有超強的道德感、硬是壓抑住那種喜歡的感覺,你還是會感受到那種惋惜與痛苦。
「一對一」的英文是monogamy, 唸起來就是「摸那個米」。我們的感情是「不摸那個米」的,雖然我們可以運用意志力來堅持「只摸那個米」,可是那是你的選擇,而不是人人都應遵守的美德。
「不摸那個米」無關道德,但攸關智慧。一種大多數人都欠缺的智慧。大多數人沒有那麼高尚的道德標準只摸那個米,但又從未真正認同不摸那個米,只是情勢所逼迷迷糊糊地腳踏幾條船;於是他一方面心裡歉疚自責,另一方面又壓抑不住真實的情慾,所以就逃避、說謊、打混、找別的方式補償,終於成就一樁樁互相折磨虐待的愛情悲劇。
以前讀過東海大學社會系朱元鴻教授的一篇論文〈田野中的情慾〉,回顧人類學與社會學的田野研究中,如何討論情慾與研究倫理。文獻汗牛充棟,而結論可以歸諸一字:「Don’t!」別想,別做,別說。除了壓抑以外,我們對情慾沒有別的處理方式。
後來,有個朋友送了我一本書,我一看書名就大笑:Ethical Slut,道德浪女。聽起來挺不錯的嘛。我開始翻譯這本書,每次告訴朋友我在做什麼,每個人都大笑,屢試不爽。
當年何春蕤的《豪爽女人》引起許多論戰,一個重要的癥結就在於缺乏經驗與智慧,無法想像「不摸那個米」要怎麼玩。現在八卦雜誌雖逼迫我們面對男歡女愛的實相,但卻弔詭地形成道德十字軍的保守力量,例如獨家報導藉口說散發璩美鳳光碟是因為她通姦,又如公眾人物「人人自危」提防狗仔隊。以前「不摸那個米」還有個不曝光的自在空間,現在已經不分青紅皂白的,完全等同於醜聞。在這個時候,《道德浪女》以輕鬆俏皮的方式展現圓融的智慧,對於「不摸那個米」一族,除了是一本指南手冊、一帖滋養藥方以外,更是一份安慰──德不孤,必有鄰!
Ethical其實本來應該是倫理的意思,而倫理與道德雖然常常並稱,但意思並不完全相同。道德是比較霸權一點的說法,往往是集體意志所形成的、沒得商量的、充滿懲奸鋤惡的大義凜然。倫理比較指的是行規、默契,「盜亦有道」就是強盜也有強盜的倫理。但是倫理浪女聽起來實在不知何所指,所以還是譯道德浪女,行文遇到ethical則仍譯倫理,或者口語一點,就說「有品」。
娼妓一律寫作倡伎,slut一律翻做浪女,因為「娼妓」一詞的女字旁是男性買春傳統下的產物,本書所討論的是包括男與女的壓抑與解放,因此改循古制用「倡伎」表示性工作並非女人的專利,買春也非男人的專利。Slut一詞本來泛指浪女與浪子,但是兩者並列就太冗贅,而且如作者所指出的,浪子從未承受歧視,被歧視的只有浪女;所以一律以浪女包括。畢竟男人有時候借用一下女人的頭銜、發展一點女性認同,我們也不會太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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