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浩偉（文學創作者）
漂流，或失語
陳舜臣無疑是「漂流」的作家。他後半生遠離台灣、定居日本，成為一個異鄉人作家，而其作品雖以日文寫就，但從他個人身分、經歷，甚至題材來看，都很難判斷到底是日本文學的框架或是台灣文學的框架比較適合他。不過，所謂漂流，可能不光是如此，還包含更抽象的，意義的漂流。
《半路上》與《青雲之軸》中，有幾則同樣的事件一再被講述，例如其中一則是關於他童年往返於台日之間，而回到日本後他總會忘記怎麼說日語，於是便與哥哥想盡辦法回想起日語的說法；又或者另一則，提及時局逐漸緊張起來後，在陳家店舖工作的員工遭到特高警察的檢舉，店面也受到警察盤查。其中有一段耐人尋味的記述：「父親店內書信的複製工作是由數名員工處理的，但是承擔責任的人是父親。書信內，把日本人稱作『倭』，有時候還寫『倭寇』。父親以為這些事情會被追究責任，結果並沒問題。……特高的人認為『倭寇』是很英勇的，甚至值得誇耀。所以沒有什麼問題。」而在《青雲之軸》中還加上了一句話：「這就是語感所產生的差異啊。」
這段描寫，固然帶有些許諷刺，暗暗嘲笑特高警察不識「倭」或「倭寇」中的貶意，可更值得深究的則在於那「語感所產生的差異」：縱然日本和台灣因殖民體制而產生共同連帶、縱然兩地長久交流而文化也逐漸融合、縱然日文與中文也有眾多相似與關聯——可是那終究不同，終究要在日常之中處處面臨那些最細緻、最幽微卻直指本質的差異。在這樣的處境裡，甚至可以說，就連語言，也並非安穩的棲居之所。
日治時期的台灣新文學小說，時常有以特殊的表記方式，嘗試以日文表達台灣語言的語音、特殊用語及說法，或者氣氛。就連時至今日，同樣獲得直木賞殊榮的東山彰良（王震緒）的小說《流》中，亦有不少類似的努力。這些努力與嘗試，確實十分精彩，也探索了文字書寫的更多可能；可是回過頭來，是在怎樣的情境下，人們才必須憑藉其他的語言文字來表述自己？為什麼不能用自己的語言表述自己呢？難道，這不就是「漂流」所致？而，這一端尚且還能嘗試著訴說，但是另一端呢？那些同樣生長於殖民環境，習慣以日語寫作的作家們，還沒機會學會另一種語言怎麼說怎麼寫，也不若陳舜臣那樣還能在戰後幸運找到寫作環境與讀者，遂就只能面臨噤聲的命運，成為失語的一代；有些話，有些感受，就只能永遠梗在心中。
於是乎，閱讀《青雲之軸》與《半路上》，除了更加瞭解陳舜臣這位作家之外，還可能可以有這層意義：即使陳舜臣在日治時代並未展開文學活動，但他卻與眾多台灣作家一同領受了整個時代；而當下一個時代來臨、當跨越殖民時期的台灣作家被迫噤聲的時候，陳舜臣對過往的回望，也許就隱隱約約地代替這批作家訴說了些什麼、提醒了些什麼。
透過「陳舜臣」這面鏡
二○一五年過世的陳舜臣，或許因臥病在床數年，文筆活動銳減，再加上自一九九一年起在台灣的翻譯出版如今也告終止，近年來人們似乎對他不復記憶。而《青雲之軸》與《半路上》，確實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人深入瞭解這位了不起的歷史小說家，再加上《憤怒的菩薩》這本在陳舜臣等身的著作中十分特別的小說，也可翻轉過往對陳舜臣的某些既定印象。不過，聚焦於陳舜臣一人身上之餘，這幾本書的另一個價值，則是提供一個更廣大的角度，讓我們能夠透過「陳舜臣」這面透鏡，去照見更多不同的脈絡與譜系。
陳舜臣不只是時代的軸線上單獨的一點，而是諸線交匯的節點。在一般所熟知的歷史小說、推理小說之外，其實可以開展出更多不同的支線，一如他與戰前台灣小說隱然的關聯，一如他身處戰後日本的台灣出身小說家系譜之中。也一如，在《半路上》的這個段落：
為何台灣的年輕人要飄洋過海來日本呢？當時的說法不叫作日本，而叫作「內地」。
橫渡海洋稱作——過鹹水。
此說法包含了許多意思。
鹹水是指海洋，不是河川或池子的水。對大陸的人來說台灣的人是「過鹹水」的人。
這俗稱有著經驗豐富、知曉廣博世界的意思，但是也含有負面的語意。是指熟知世事、不容輕忽的人。
——從台灣來日本可說是過了兩次鹹水呀。所以認為你們無所不知，做任何事情都不會大意啊。
我曾經被這樣講過。或許是半開玩笑的嘲弄吧，但我已覺悟到，必須認清自己是少數派中的少數派並生存下去。
「必須認清自己是少數派中的少數派並生存下去」，這是世界文學裡台灣文學的處境，也是世界上台灣的處境。在這位遠在日本的作家筆下，我們也有機會照見自己。
（本文出自出處：2016年7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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