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切支丹〔日本戰國、江戶時代至明治初期對天主教徒的稱呼〕為背景,因為那時代最容易反映自己。為什麼呢?因為我是在天主教徒的背景下成長的,以那裡為材料,容易投射自己的煩惱和痛苦。」——遠藤周作
「自己到底是誰?或許長久以來,心中都沒有拋開這個疑惑。年幼時期的自言自語,其實就是我成為作家的出發點,每次只要回頭展望,就能看到當初自己的起點,也能重新找到自己現在身處的定位。」——陳舜臣
「身為小說家的我,利用存在的事實,創造超越事實的世界。我確信,對人而言,那個世界比事實更真實,而且,如果沒有那樣的確信就稱不上是作家。」——遠藤周作
「我是透過各樣的人生曲折才能置身於此,我體驗過各種經歷,聽過許多人的談話,才得以書寫,沒有這些經驗,閉門造車是無法創作出小說的。」——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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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藤周作和陳舜臣的某些小說作品,都真情流露了「自我」與「記憶」。
遠藤周作的自我與對母親糾結的孺慕之情有極大的關聯,他在多部短篇小說中描繪了童年時於滿州大連的情景,如〈童話〉(1963)、〈雜種狗〉(1966)、〈六天的旅行〉(1968)及〈母親〉(1969)。當時,年幼的遠藤,一方面震懾於母親在寒冬裡苦練小提琴的執著,另一方面則因父母感情破裂而難受不已:
「一個常常掠過腦海的記憶,又再湧現。那是三十年前,大連的冬天。冰柱掛在窗上,我躺在床上,母親在我面前,不厭其煩地拉著小提琴,屋內已昏暗,但母親還沒有點燈的意思;同樣的旋律,前後重複拉了幾十次也不嫌累——兩小時前就看到母親的下顎和頸子已經瘀血變紅了,指尖也滲出血來;儘管如此,她還不罷休,叫也不應,那時,我甚至覺得有點恐怖。」
「小學時代對母親的印象,是被丈夫拋棄了的婦人。在大連暮色蒼茫的房裡,他坐在沙發上,如石像一動也不動,那種極力忍受痛苦的樣子,連小孩的我都覺得受不了!在旁邊假裝作習題,其實身體全部的神經都集中在母親身上。我不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看到低著頭,用手支撐額頭、滿懷痛苦的母親,除了難過,實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相較於遠藤周作,陳舜臣年幼時期的困擾/困惑,主要發生在語言轉換和身分認知的難題上。對於出身殖民地台灣、卻在神戶出生長大的「在日台灣人」孩子來說,成長中的世界觀與自我身分認同的建立,比其他日本孩子困難許多。自傳體小說《青雲之軸》記載了陳舜臣兒時的深刻經驗與感受,讀來令人有種含笑帶淚的感懷(請參閱〈太初有道,道成萬象〉及〈餘音繞樑的《青雲之軸》〉)。
進入青春期之後,遠藤周作和陳舜臣都曾因自己的「少數」和「異族」身分備受煎熬。當時日中已開戰,日本的軍國主義急速狂飆。遠藤曾被警察盤問:「你向神禮拜、還是向天皇禮拜?」在校也常受到右翼學生和教官的諷刺,致使他說:「從那之後,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懦弱者,是無能的人。雖說是中學生,卻強烈意識到過著雙重生活。」在日中交戰下,陳舜臣則承受了異樣眼光和不被信任:此人究竟是臣服大日本帝國的殖民地人民,還是心向中國的「支那人」?
遠藤周作和陳舜臣都背負著某種「局外人」的成長經歷,進入寫作的世界,並從自身出發反思關於「戰爭」的種種。遠藤周作同時獲得新潮社文學賞與每日出版文化賞的中篇小說《海與毒藥》,叩問為何日本軍醫能毫無罪惡感地對美軍俘虜進行活體解剖實驗?這是他由自己對天主教信仰的反覆辯證,來探索日本人「罪」的意識。
陳舜臣在《青雲之軸》中描寫,珍珠港奇襲行動成功後,全日本陷入瘋狂,在那股亢奮的漩渦中,他深切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但也因為這份無法融入的「局外人」感受,讓他看清了「解放東亞民族」與「日本殖民和差別待遇」之間的矛盾。此外,陳舜臣以「漢奸」為謎團來構建推理小說《憤怒的菩薩》,呈顯出他體會到活在戰爭下的人們,未必總是非黑即白的。就如他在《半路上》所寫:「人們都體驗過『亂世』,都遭遇過時代風浪的翻弄,在那股漩渦當中,所有的利害與愛恨都交織在一起。」

遠藤周作在《對我而言神是什麼?》裡詳談母親、天主教信仰及自己的糾纏三角關係。小學時,母親想以宗教弭平離婚的痛苦,上教堂並受洗了,同時強迫遠藤與哥哥跟著去教會;在讀慶應大學預科時,遠藤萌生了丟棄「這種西洋宗教」的念頭,卻又無法輕易割捨「母親珍視且讓她重新活過來的東西」;留學法國期間,因強烈感受到「西洋無所不在的天主教壓迫」,致使身心都病了;直到走上寫作的道路,遠藤才找到生命的出口,「逐漸明白天主教並不是只有歐洲的東西。亦即開始慢慢了解不只是洋服,也有和服的要素。因此,開始思考想把它融入自己的作品裡。」
陳舜臣在半生自傳《半路上》,回憶自己於殖民母國的成長點滴,以及身為「在日台灣人」的真切感受;戰後回到故鄉新莊待了三年半,參與台灣社會紛擾動盪的新局,也經歷令他沈痛哀傷的二二八事件;重返日本後蟄伏於家族事業,一邊工作、一邊構思取材,是步入文壇前的重要預備期。《半路上》提供了理解陳舜臣波瀾壯闊寫作生涯的重要線索:是什麼樣的生命養分,才能孕育出這位在推理與歷史寫作間切換自如,馳騁於海洋、草原及沙漠間,運筆無邊無際的文豪?
在四十年的寫作生涯裡,遠藤周作以三部長篇小說——《沉默》(1966,43歲)、《武士》(1980,57歲)、《深河》(1993,70歲)——逐步回答他深埋心中、揮之不去的終生探尋。這橫跨近三十年的「天主教信仰三部曲」,既是安頓遠藤自身與母親的關係,也是回應他對日本與西方關係的思索。

為了寫作《深河》,遠藤周作在67歲時親赴印度取材。他在《深河創作日記.1990-1992》裡寫道:「粗胚的初稿完成了,老實說以老年之身寫純文學的長篇,累壞了。多次碰到冰塊、困難。靠著意志力強行通過,因此,文章沒有生命力的地方也不少。不像《沉默》讓人沉醉,也不像《武士》那麼厚實。」此後,遠藤便展開長達三年半在家洗腎、不時進出醫院的折騰生活。遠藤這番老驥伏櫪的心境,相信中風後仍不放棄執筆的陳舜臣,一定深感共鳴。「這部小說〔《成吉思汗一族》〕一開始,因為我腦溢血,所以用左手寫,醫院的藥水味、地震,以及前往京都、沖繩做復健等等,全都交織在一起了。每一天都是想忘都忘不了的日子,這些事都與這部作品緊密地結合。」
遠藤周作完成了《深河》這部他囑託家人放進棺木的作品,算是為寫作生涯劃下了滿足的句點。當陳舜臣讀到這部以印度為場景的小說時,不知是否令他回想起在大阪外國語學校印度語科學習的情景,以及在西南亞細亞語研究所擔任助手的點滴?印度,可謂陳舜臣向外探索的起點,開啟了他對於遼闊亞洲的興趣、關懷及視野。
同樣身處日本昭和時空的遠藤周作和陳舜臣,都從自己的特殊位置、生命情懷出發,在寫作中進行著各自的書寫戰鬥。兩條看似平行、卻隱隱交會的生涯軌跡,在廣袤的昭和文學原野裡,獨樹一格。他們踽踽獨行的身影,為「日本文學」留下了耐人尋味的餘音。
「河流包容他們,依舊流呀流地。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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