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做的無非是,留住「對女人有愛」的詞條(下)

作者

梁秋虹 ╳ 謝金魚 ╳ 吳曉樂《以為無人傾聽的她們》座談側記

本篇文章以2025年9月20日於台南政大書城舉辦的「誰在算計女人的命運?——從《以為無人傾聽的她們》談台灣女性生育自主權百年史」座談會為底,經簡單調整、編輯後刊出。
感謝為台灣墮胎史留下重要詞條的吳燕秋博士、講者梁秋虹老師與謝金魚作家、當天參與的聽眾,以及從這本書出版以來就持續送上祝福與愛的許多人。

我們想做的無非是,留住「對女人有愛」的詞條(上)

華人社會的嬰靈應該說:「對不起,我是一個沒有用的孩子。」

吳曉樂:第二個想要回應的是,如果大家有看這本書,會發現到歷史的驚奇,就是其實在日治以前,女人對於她生育的自主權比現在還要多,比如法律就還是以母體為優先。有一次我在Threads上面看到,有人說他們覺得嬰靈是一個很奇怪的產物,為什麼呢?因為依照華人的母子關係,小孩子糾纏你,媽媽把他罵回去就好了,誰理你啊?他覺得嬰靈這個存在跟長期以來的華人親子關係有很大的衝突,亞洲父母不是吼回去,嬰靈說對不起,然後就走了嗎?

謝金魚:「對不起,我是一個沒有用的孩子。」媽媽就會說:「人家小孩都會這樣,人家小孩還會報恩,你呢?」

吳曉樂:對啊,這什麼?人家小孩的靈魂還會保佑她,你只會詛咒我。我看到這篇文章覺得其實沒有錯,吳老師的研究顯示《清律》以前,其實才合乎傳統華人對於親子關係的想像。

然後第二個,剛剛秋虹老師一直強調1984年立了《優生保健法》。如果我們觀察歷史的進展,會發現愈靠近當代,對於女性的控制愈強。以前三姑六婆的人際網路表示什麼?你可以在個人的人際網絡範圍內完成這件事。可是1984年我們把決定權交給醫生之後,你就無法了,你慢慢失去對這件事的控制權,因為你除了要得到法律代理人的同意,你要得到你先生的同意之外,最難的是你要得到醫生的認同。所以整件事情從本來你一個人覺得OK,然後去問旁人的經驗,去漢藥房抓藥,可以在你個人範圍內就結束掉;突然間你要去讓一個陌生人對你審核,你才有辦法完成這件事情。

剛好9月28號也是在這裡有一場活動,是在講《多胞胎共和國》,這是吳嘉苓老師寫的。為什麼台灣是全世界多胞胎機率非常高的國家,大家有想過這件事情嗎?大家知道台灣的人工生殖技術是舉世聞名的嗎?我們台中就有一個超級名醫,我朋友在五星級飯店工作,他說他們飯店充滿了來自亞洲各地的有錢人,就是為了要去看那個名醫。可是為什麼會產生多胞胎呢?因為人工生殖過程大費周章,又傷身體又傷錢,所以女性多半會在丈夫跟他家人或自己家人的要求下,多做幾個。就是為了確保你有中,你都已經那麼辛苦了,你就一定要做到有,所以通常會植入多顆。但大家可能不太了解,多胞胎對於母體來講,負擔、風險跟副作用都是高的,可是我們太想要有這個小孩子了,所以母親身體的感受就會放在比較後面。台灣多胞胎的數字,以國際來講其實是呈現不正常的高,那這其實就再次牽涉到,女人其實不太能夠決定她肚子內要有幾個小孩,因為很多時候這個壓力是內化的,她會很擔心如果沒中的話,大家又會再來問她一次,所以她們表面上看似自願要植入多顆數,可是背後是來自於整個社會,從家庭到社會到國家的慣性。

雙胞胎共和國

回到吳燕秋老師的研究,這本書已經出版三個月了,很多人會跟我講到歷史的驚奇。我有個朋友說,他一直以為嬰靈的盛行跟《戲說台灣》的年代是一樣的,就是清末民初,他一直以為祭祀嬰靈這個信仰,是至少一、兩百年的東西,所以當他讀到這是一個晚近的引進,而且來自於日本,他非常驚訝。剛好我六月去首爾書展,我就趁機跟很多韓國女作家交流,她們聽到台灣有嬰靈,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跟她們簡單介紹了這個信仰,我們要做什麼,因為我們擔心這個嬰兒的靈魂作祟,韓國作家聽完之後都大表不可思議。我當下就有一種失落的感受,因為我們總是覺得韓國的父權比台灣還要嚴重,韓國女性應該比台灣還要辛苦,可是至少在這個層面上,韓國女性免於嬰靈作祟的自由。

從「水子信仰」變調為「嬰靈詐騙」

謝金魚:我們可以從很多研究發現嬰靈是非常晚近的東西,但是我要先跟大家溝通一下,在過去的傳統,亞洲並不認為墮胎或是引產,甚至是生出來之後殺嬰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沒有人認為。在日本的法律引進台灣之前,台灣殺嬰是正常的事,為了要遏止殺嬰才會出現救嬰堂,在地的有錢人做好事,收留這些可憐的嬰兒。整個中國跟台灣沒人覺得這件事情有什麼了不起,在爸爸沒有承認你之前,殺掉你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一個很有名的人叫孟嘗君,他是五月出生的小孩,據說五月五號出生的小孩會長到跟門楣一樣高,等到他跟門楣一樣高的時候會妨父,所以他爸爸就說把他殺掉。他是一個男孩子,戰國時代貴族家的小孩,他爸說把他殺掉就把他殺掉。然後好像是他媽媽還乳母,就偷偷把他養大,養到三歲左右,他已經會講話了,這個聰明的小孩,我覺得應該是乳母教他的,乳母教他說,「如果我長到門楣這麼高,我們把門楣加高就好了」。爸爸就覺得這小孩滿會講話,我聽你的。孟嘗君後來成為他們家族的榮耀,齊國很重要的戰國四公子之一。

另外還有隋煬帝的皇后,她其實是南梁蕭家的公主,也是在一個不祥的日子出生,她父親就說,又是個女生,那就丟掉吧。她已經是個公主了,皇室應該不缺一碗飯,但他們就覺得反正是沒人要的小孩。後來她叔叔還舅舅就把她撿回家養,養到大家幾乎都忘記她的存在,她小時候就像個小女僕一樣長大。隋文帝統一天下之後,要給他兒子娶王妃,算一算就說要跟南方有關係,算了蕭家所有公主的八字,沒有一個人合,後來想到還有一個忘記的,才趕快把她撿回來。貴族、皇室的家族尚且如此,那一般的百姓怎麼樣?

研究宋代的劉靜貞老師有一本書叫《不舉子》,不舉跟男性那個不舉不是一樣的意思,不舉的意思原本就是「不養」,所以以前有些阿嬤的名字叫「不纏」,陳不纏或陳王不纏,不纏用台語說就是「毋挃」(m̄-ti̍h),就是不要了的意思。所以不舉子就是有些小孩是不要的。其實中國人的歷史很恐怖,就是殺,兒女算什麼,他們對小孩做的事情非常恐怖,很多時候為了要減少人口,就算你生出來了,只要媽媽沒聽到,生下來產婆直接塞進去尿桶。這是真實的,我不是亂講話,大家看《不舉子》裡面,奇招之多,真的很恐怖。當然大部分時候,這些不舉子有性別之分,如果你是男生,也許就饒你一命,除非像孟嘗君這種很衰的,剛好五月五號出生,有不祥之子這種說法,才有可能被特別針對。大部分殺嬰叫做「溺女」,就是女兒,所以溺死她或不要她,這是相當常見的。你可以想像連生出來的小孩都這樣,更何況是前面講的墮胎也好,引產也好,人工流產也好。

不舉子

那在中國傳統宗教的概念中,因為你沒有被承認,這些小孩就不存在天綱這個世界的系統當中,因此沒有安撫的問題。你就是不存在我們家,趕快滾去投胎。最好的方式就是嚇你,不要讓你再回來這個家裡面。他們對於這些小孩沒有在祭祀的,只要你開始祭祀,立一個牌位,它有點像《可可夜總會》,只要有人還記得,就是「Remember Me~」。只要你有祭祀,你就會remember,那就會回來,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don’t remember,把它丟在荒郊野外,不要讓它記得。他們認為小孩很笨,會一直跑回來,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嚇唬他,甚至用很殘忍的方式對待遺體,那些手段都滿恐怖的,符合所謂亞洲父母的正常狀態,恐怖父母。

那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嬰靈這個東西?其實嬰靈本身沒有那麼恐怖,嬰靈本身滿溫馨的。大家去日本會發現有水子信仰,「みずこ/mizuko」。什麼叫水子?就是不管流產也好,墮胎、引產也好,祂是一個沒有被生下來的孩子。他們有水子觀音,會有觀音菩薩,然後想念或覺得惋惜的,通常是母親,父親通常都不記得,會給祂刻一個像地藏王菩薩那種小小的像,把祂放在那邊,可能還會有一些小玩具,「你就跟著觀音菩薩修行吧」。這種東西在什麼地方特別多?遊廓、遊女,這種八大行業比較容易出現,聲色場所特別多。我之前去北海道玩,有個地方叫薄野,很多人很愛去,因為那邊住宿很便宜,薄野以前就是北海道最大的遊廓,那邊就很多菩薩,你會看到水子信仰就放在那裡。所以它原本不是恐怖的,它原本是媽媽的惋惜,希望你跟菩薩一樣去修行,然後可以成佛。但它引進台灣之後,就變成宗教利用這樣的東西去斂財,說嬰靈會纏繞媽媽。

行天宮底下或是什麼算命街就會有一些無聊人士,看到女生就說「啊你後面有嬰靈」。我大一的時候去台北,他跟我說「小姐你後面有嬰靈」,我那時候想說你是咧哭爸(Sī-leh-khàu-pē)喔,我那時候根本沒有男朋友,根本沒有性行為,我去哪裡找嬰靈,笑死人。你知道它就跟詐騙集團一樣,這就是嬰靈詐騙,嬰靈是詐騙集團的一環,形成一個產業鏈,所以現在很多斂財人士看到女生第一件事就先猜,不是嬰靈就是祖先作祟,三、四個當中總會中一個。從這件事情你也會發現,台灣女性不管墮胎也好,流產也好,黑數其實挺多的。很多人認為是不是年輕女孩子不檢點,沒有,其實墮胎、流產、引產,已婚婦女很多,尤其是早期流產,早期流產其實佔20%到30%,是非常常見的事。

我們一直以為墮胎婦女心裡很自卑,沒有啊,在吳老師這個訪談裡,有幾個姐姐看起來非常堂堂正正,問她說你心理的負擔?她說沒有,不會。我們賦予母親、母職非常神聖的光環。我不是說媽媽不辛苦,自己做媽媽之後,我覺得媽媽非常辛苦,是一個給我十萬塊我都覺得很虧本的行為。但你也必須理解,不管是自願或被迫或怎麼樣,不想要或是沒辦法當媽媽的人,就不神聖嗎?就不辛苦嗎?你不想要成為一個母親,你就虧欠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嗎?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加諸於女性?《優生保健法》原本是因為台灣人生太多,所以我們開始用一些方式,說醫生覺得你身心受創,所以你可以合法墮胎、合法流產。但我們在實際操作的過程中,加諸了很多罪惡感,這個罪惡感透過宗教的方式被放大,變成現在好像連普渡都要放一個牌子、一個小朋友的玩偶,普渡這些嬰靈。我每次看到都覺得很荒謬,道教沒有教你們這些東西,你們要不要把《血湖真經》拿出來看一下?

《血湖真經》、陰門陣與母職——汙穢又神聖的女人

謝金魚:《血湖真經》是宋朝的文本,裡面就有明確跟你說,根本就沒有要渡嬰兒,《血湖真經》要渡的是母親,是女性。因為流產的關係、因為種種的關係,女性會被墮入這個血湖當中。這個《血湖真經》本身某種程度上也很荒謬,為什麼女人死掉要用《血湖真經》來渡呢?《血湖真經》說因為女人喜歡用水,我們喜歡洗澡、喜歡洗頭,然後我們有月經,會流血,所以污染了這個大地跟水,所以我們死掉之後必須浸在血湖當中去贖罪。是咧哭枵(khàu-iau)喔!所以男人臭是應該的就對了?男人臭影響這個社會很大耶!那他們不是應該要有什麼《臭氣真經》之類的嗎?我們因為愛乾淨要受罰,我們有流血所以要受罰。

《血湖真經》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我有一個長輩的親戚,他母親很早就去世,他就去觀落陰。他媽媽的靈魂跟他說,她在血湖當中受苦,因為她生育太多,所以需要做一些法事。這件事我小時候就聽過,後來發現在清朝末年、清末民初的一些口述歷史訪談中,在北京也有這樣的說法。也就是說,這個《血湖真經》的流傳其實非常廣。但是《血湖真經》並沒有說是墮胎或什麼造成的影響,它是在講女性的問題,也就是說在整個中古社會的脈絡中,男尊女卑,女性就是一種汙穢的東西。你會流血,所以你既是神聖的又是汙穢的。需要的時候你就是神聖的,什麼時候?需要打洋人的時候,就拿女人的月經布去打洋人。這是真的,叫陰門陣,蔣竹山老師做這個研究。因為很髒,所以以毒攻毒。到現在我們還是一樣,你月經來的時候、懷孕的時候、流產的時候,你不可以進廟門,現在還有這個說法。也就是說,我們不需要你的時候你是汙穢的,需要你的時候你是神聖的,什麼時候需要你?神聖的母職、神聖的育兒,女人的子宮要為這個國家服務的時候。現在有一些父權分子說,男人都要當兵,所以女人們都要貢獻一個小孩才可以出來說嘴。我就想說,當兵也不就當個一、兩年,小孩生出來是二十年,你要不要問一下你媽當初要不要生你?我覺得你媽生你,現在可能也很後悔。

關於懷孕生產的人間鬼故事

謝金魚:關於懷孕、生產、育兒,我們只給大家看美好的場面,我們沒有告訴大家另外一個層面,或是我們在過去的教育當中,用一種恐嚇的方式將它黑暗化、汙名化。什麼層面?第一個,流產,沒有人跟你講20%以上的流產機率,所以大家都覺得流產是不是我的錯。沒有,它就是會發生,它就是會早期流產。很多人會說「別人都一懷就有了,啊你怎麼沒事流產,啊一定你身體太弱了,一定是你常常喝冰的」。我們喜歡喝飲料的人,一天到晚被念,連賣飲料的人都會跟你說你不要喝那麼冰。再來,流產的部分,我們還強化了什麼?「墮胎對身體不好。」我不知道在座的大家有沒有,小時候健康教育老師會神神秘秘把女生帶去教室,放很恐怖的墮胎影片,然後跟大家說「女生就是要愛惜自己」。我們班那時候都覺得很困惑,那你為什麼不跟男生班講?為什麼只有我們要看?然後就會說什麼把他手手腳腳夾出來,很恐怖。沒有人跟你說,那其實是非常晚期的特殊案例,正常不會這樣。

以現在的醫療技術,在正規院所進行的流產或是引產,不會有人死掉。但是台灣每年都有產婦死掉,你知道嗎?孕婦的死亡率不低,沒有人跟你說,你幸福地懷著孕,你有可能在懷孕過程中栓塞啊!有沒有人跟你講羊水栓塞的風險?生產是會死人的,到現在都還是一樣。所有產科的醫生都要經歷這種震撼時刻,即使你認為順產,即使你以為這個女生身體很好,就是可能會有這種情況。

我有一個長輩是台中非常有名的醫生,他接生了一萬個小孩。他說他從來沒有主動跟人家說「你要不要考慮減產」,只有對某個產婦說過。那個產婦有先天性的心臟問題,我這個叔叔花了非常非常大的力氣,把她的第一胎接生出來,但那個女孩子生的是女兒,她的鬼婆跟渣夫一直希望她生男生。叔叔就跟她說:「你第一胎就已經這麼恐怖了,麻煩你不要再生了,拜託你不要,你再生真的會死在產檯上,我真的救不了」。結果她又懷孕,叔叔跟她說:「這一胎我幫你處理,你不要再生了,求你,算叔叔求你好不好?」產婦還帶著婆婆,那個婆婆真可怕,這是人間鬼故事,婆婆就說:「那我們再等一下嘛!我們等可以看到性別的時候再說啊!」糟糕了,後來超音波照出男性性徵之後,死都不肯,就是要這個產婦生。每次產檢的時候,叔叔都不停地跟這產家說,可不可以考慮不要了,這個真的會死人,真的會出事。後來孕後期的時候,基本上是子癇前症的藥物都要下去。好不容易終於生出來了,母子均安,他想說哇,做完這一台真的要收山了,好可怕。可是生完之後,當天晚上沒事,隔天突然大出血,然後他被call進去產檯的時候,已經注了兩千cc以上的血,最後那個產婦小小的身體,注了五千cc的血。五千cc有多少?幾乎就是你全身的血了,最後當然沒有救回來。那接下來是什麼?就告醫療糾紛。

沒有人跟你說生育這件事情是會出事的,我們太強調母職光輝的那一面,我們太強調你要為國家、為家族、為這個人,甚至為你的父母、為你宗族的延續犧牲。我們沒有告訴女性,其實墮胎也好,引產也好,甚至流產也好,它是一個你身體自然的選項,你應該有這樣的自主權。我們把這個選項弱化、汙名化,用嬰靈的方式、用宗教的方式、用法律的方式、用國家的方式,用男權的方式說「我是小孩的爸爸,為什麼我沒有決定權?」你的決定權就是你要不要避孕而已,當初不戴套你怪誰?你說因為我是小孩的爸爸,我可以不要簽字,我可以不要同意,如果醫生同意了,我就告死你。我們用這樣的方式去宰制女性。我們應該告訴女性,你可以為自己的身體、為自己的健康做出最好的選擇。你要選擇成為一個母親,非常好,祝福你;但當你選擇不要的時候,當你覺得我的職涯、我的身心狀況,我的伴侶不足以承擔這個責任的時候,你可以選擇人工流產,它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多大的負擔。但是有很多商業行為、宗教騙子,會利用這個汙名化去從女人身上得利,這是人間的鬼故事。

誰在算計女人的命運?——從《以為無人傾聽的她們》談台灣女性生育自主權百年史

讓女人從恐懼中釋放

謝金魚:在座有很多是比我還要年輕的女性,我要跟大家分享,當我懷孕的時候,我看到性別,是男性,我心中鬆了一口氣。我心想我終於可以從這一切逃脫了,我對得起這個社會、國家、對得起五代三代祖先。其實我公婆是非常開明的,我婆婆也跟我說:「媽媽沒有要求你什麼,有孩子很好,但是我也必須跟你承認,是男生的時候,媽媽有鬆了一口氣。」我就跟她說:「我知道,我也覺得我鬆了一口氣。」從那之後我們對家族的責任就終了。即使我是這樣一個激進的女性主義者,我也覺得我鬆了一口氣。

所以我會想,我們有沒有可能透過這本書的倡議,去破除這樣的宗教迷信?以後有人說嬰靈的時候,就跟他說「我覺得你這樣不傳統,古禮不是這樣做的,你沒讀書」,我們有沒有可能這樣跟他說?包含訴說的方式,我們有沒有可能讓女性從「啊我好像做了一件很丟人的事情,我好像對這個孩子有虧欠」,從這種恐懼當中釋放?前兩天有一個女孩子在Threads上說,她因為遇到渣男需要墮胎,她本來沒有想要這個小孩,但在引產的過程中,她覺得她非常對不起這個小孩。我想要跟大家講,如果這個胎兒,如果這個小孩,這個所謂的嬰靈,祂真的有靈的話,請你把祂當成一個小老師好嗎?祂要告訴你的是「壞人不要嫁」,麻煩要做好避孕,以後不要遇到這個渣男了,祂是來告訴你這件事情的。祂是來走一個快速通道,祂下一次要去更好的地方。如果我們這樣想會不會比較好一點?對於一個靈魂來說,一直纏在你身邊,這件事CP值很不高欸。如果要以圓滿當作這個靈魂的通關密碼,祂跟在你身邊有什麼好處?好像真的沒有,就是普渡的時候吃一點乖乖,CP值很不高,祂為什麼不趕快過就好了呢?祂可以去下個地方,搞不好投胎到郭台銘家,日子過超棒超爽的,我們就祝福祂,不是嗎?

這本書是要讓各位得自由的,我們要從這些束縛當中解放出來,然後我們要理解,每個女性對於自己的身體都有自主權。這個自主權不應該因為你有沒有結婚、你是什麼性別取向,或者是你的人生規劃當中被誰要求了,而被貼上這些標籤,然後你就要自己認同這些標籤。讀這本書是會痛的,不管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或聽過這樣的經驗,我相信你在看的過程當中是會痛的。會痛就是有用,你就會發現我們的法律當中、我們的國家當中有什麼是缺乏的,需要我們所有人一起往前推進。

我個人不贊成代孕,也許有人有需要,但很不好意思,我個人是不贊成。因為我覺得這個生育的過程,如果你都沒有這些先備的知識,你就踩進去,是非常非常恐怖的事情。我自己還算好,我的孕產經驗算是愉快,只有最後拔出來那瞬間我覺得很可怕,我們家小朋友也算好帶。即使如此,我在生小孩之前,我能拔山扛鼎,我重訓可以拉七十公斤以上;生完之後,不要說七十公斤,我連一杯珍珠奶茶都拿不了。我下樓走上來,就開始喘了,就開始頭暈,還有後續生產相關的問題。很多人跟你說「墮胎很傷身體」,你就說「沒有,生產更傷身體,養小孩更傷身體,還傷很多荷包,生一個小孩要損失五百萬,五百萬可以買一間房」。大家應該要想清楚,想好了之後再來繼續,不要因為這些事情,感覺內心有什麼虧欠。

其實這個宗教上的約束,不是只有我們傳統宗教,大家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看《教父》第二集。黛安.基頓的角色是教父的妻子,那因為種種關係,教父想要跟她復合。艾爾.帕西諾跟她說:「我聽說了你的miscarriage,沒關係,我們再生個小孩。」黛安.基頓就受不了,她說“You don’t get it. It’s not miscarriage. It’s an abortion. It’s evil and you’re 2,000 Sicilian tradition will not allow it.” 她說:「不是,我是墮胎的,我是不要你的小孩,我不想再跟這個邪惡的家族有任何關係。在你們天主教的傳統、在你西西里的宗族傳統當中,我所做的行為是不可原諒,是邪惡的,是你們不可能允許的。」意思就是什麼?我跟你這個人、這個家族、黑手黨,再無瓜葛。聽到這句話的艾爾.帕西諾瞬間上去賞她一巴掌,然後兩個人就離婚。

對很多女性來說,終止懷孕、終止妊娠是她可以斷絕關係最後的一個紐帶,她終於可以呼吸、她有機會求生的浮木。為什麼?在我們現在的法律當中,你必須要丈夫簽字才能墮胎,所以在很多案例當中,這些不願意離婚的丈夫,或是離婚條件談不攏的丈夫,他可以強暴他的妻子,強迫她懷孕,然後說你要我簽字可以,你要同意我的條件,你淨身出戶。你不肯,我就不簽字,不簽字,你就是得生小孩,你就得聽我的。那很多妻子怎麼辦?要麼斷尾求生,什麼都得不到,淨身出戶,離開這個家族;要麼,你跟他槓到底,可是你必須帶著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是父親不要,母親也不想要。那這樣的小朋友,他生出來要承擔這麼多的傷痛,對這個小孩、對這個母親來說,你覺得公平嗎?那有沒有可能把決定權都還給那個懷著孕的女人,她去決定她的人生要往哪裡走?我們不要再做這些貼標籤的事情,國家也不需要做這些事情,把束縛打開。

當一個男人想要留住他的妻子、留住婚姻,想要有小孩,他可不可以去證明他有這個能力照顧好他的妻子跟小孩?這樣環境下的孩子才是快樂的嘛。我們有沒有可能讓懷孕的過程、女人生育的過程,小孩成長的過程盡量是正面的,盡量是在一個被祝福的、自由意志下完成的,不要有這麼多指點和標籤。我相信這樣我們台灣,我們的國家、法律、政治,才有可能往好的方向前進。不是說生一胎給多少錢的問題,你給我五百萬我也不想生。有沒有可能讓整件事情是在自由意志之下進行?我們的社會給予母親、給予育兒家庭足夠的支持之外,也給不想要做這件事情的人更多自由。我常常跟大家說,我很感謝我沒有生小孩的朋友,謝謝你們提供了稅務的利基給我小孩,你們繳的稅就是我們小孩保母費的來源、補助之一,那以後我小孩長大幫你推輪椅也是合理的。我們要感謝這些沒有計畫生育的朋友,他們也提供了非常多資源。那在這種情況下,這些負面、汙名化的標籤,有沒有可能成為比較好的祝福?這是我對這本書最大的期待。

我們想要的是,女人能發展出對於自己命運的詮釋權

吳曉樂:今天會訂這個題目「誰在算計女人的命運」,是因為第一場活動我們是跟寫〈墮胎者〉的胡淑雯老師對談,她有講到台北算命街。任何一個女人去算命街,只要這個女人坐下來,講的是跟男朋友怎麼樣,老師就會說「你是不是有拿過小孩?」可是這真的是老師很會算嗎?其實這是統計學,為什麼?第一,台灣一年有幾十萬個女生動過這個手術,這是一個統計學的問題。以及第二,如果這個女人來算為什麼我的男朋友不想跟我走下去、不想跟我結婚,其實你已經可以隱約知道這段關係是有問題的。那通常一段有問題的關係,它會有別的脫箠(thut-tshuê)的狀況,比如說女生要男生戴套,這個男生可能也不會理她。

所以大家說這些老師有多麼會算,其實不是。胡淑雯就說,你考慮到當時的時空背景,你考慮到當時大家避孕知識的缺乏,你考慮到大家要去買一個保險套有多尷尬,你全部都考慮進去之後,今天你看到一個年輕女生來講她的感情問題,你問十個,八個會中。那重點是這八個中了之後會怎樣?就會開始花錢了。因為中了之後下一步是什麼?她說老師你怎麼知道?然後就很尷尬,很痛苦,覺得這件事情影響到此時此刻她的人生,讓她的感情出問題,讓她找工作也不順,她就會開始問下一步,那我要怎麼化解?化解對這個老師來講就是賺錢的開始。這個錢大家覺得只有一次嗎?它會很多次。每年都可以供奉一次。這個產業鏈是怎麼形成的呢?只要考慮到當時的時空背景,以及多數情況下,女人在感情裡多半沒有足夠的話語權,而且她還會遭受到攻擊對吧?最近有人在整理,台灣現在九月了,女性被前男友砍殺的事件已經累積到六、七例案子了。

我有一個受訪者,她是在南非接受教育,所以她知道避孕,她知道一切知識,可是她回到台灣之後也是懷孕。她說為什麼知道知識沒有用呢?因為「在我的人生中,沒有人跟我講過我的意見很重要」。當時男朋友說不戴套比較爽,她就覺得我不要這時候跟他講說還是要戴套,不然我會懷孕,因為擔心這會不會讓男朋友因此不夠愛她。所以你只要考慮到,就算今天我們有保險套,女人在感情裡面,她講話要有人聽,其實到現在還是非常困難。我們家就是這樣子,到現在也是,要叫我爸爸幹嘛,我媽媽跟他講他都不聽,我媽媽就會說「你打一通電話回去跟爸爸講」,然後我就回去臭罵我爸一頓,我就說「媽媽叫你幹嘛你就幹嘛,我不想再幫你們傳話了」。我爸不敢對我生氣,因為知道這個女人很派,就說「好啦,那我下次吃山藥」。

〈墮胎者〉是寫在2006年,當時胡淑雯觀察到整個社會的女性都被綁住了,因為其實嬰靈文化引進台灣,到後來成為一個很完整的產業鏈,我們甚至有《紅衣小女孩》這部很恐怖的電影,告訴你女人不生就是會被糾纏,就是會得到報應,你要拜託這個嬰靈不要再糾纏你了。因為它是一個很完整的商業鏈,所以愈綁愈深。我那時候有問胡淑雯為什麼會想要寫一個這樣的故事,她就說,因為她覺得女人跟胚胎的關係,長期以往都是被別人,其實多半時候都是被父權社會給把持住,她覺得到了2006年,應該要長出自己的論述。

我在採訪的時候就有發現這件事情,其實每一個人,她在沒有被干擾的情況下,她們會長出自己跟這個靈的關係。就有受訪者講,她覺得這個靈會保佑她;有的受訪者會說,這個靈來找她,她也沒有關係;那也有受訪者說,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兇的人,這個靈應該也不太敢來罵我。在沒有外界的、國家的、社會的干擾之下,其實真正重要的是,女人有沒有辦法發展出她對於自己命運的詮釋權。這個是我們做這整本書最想要得到的。

流產的「支持系統」與「通過儀式」

梁秋虹:我們今天談了這麼多,雖然我們一直在談女性自主權,可是我希望大家知道,其實不管是生與不生、要與不要、流產或不流產,它都不應該是女性一個人的事。它可能也是你伴侶的事、你家庭的事、整個社會的事。為什麼會有嬰靈信仰?其實現在人類學有很多討論,是因為我們社會缺乏支持的系統。我們缺乏一個溫柔友善的支持系統,來承接女性從懷孕到小孩不管是自願或非自願流掉的過程。

我前陣子看到台北醫學大學施麗雯老師參訪丹麥的醫院,丹麥醫院有一個專門提供給流產者的病房,那個病房環境非常棒。那病房有一些特殊設計,比如說它有陪伴者的床,有點類似家庭空間。它的意思是,流產不應該只是女性一個人的事情,這個陪伴者也要有一個好的環境讓他陪伴,這個陪伴者可以是她的父母,可以是她的小孩,可以是她的丈夫或者伴侶,我們應該要讓陪伴成為她流產經驗的一部分,要有一個共同的支持系統。

然後還有什麼呢?我們要有一個人類學或心理學上說的「通過儀式」,那個通過儀式會幫助我們去度過這件事情。簡單說,我們需要一個「好的告別式」。像那個丹麥病房就結合了丹麥文化的一些象徵意義,有一面蝴蝶牆。讓我們想像,假如小孩的靈魂變成了蝴蝶,你可以在這面蝴蝶牆上寫一些話給你的孩子,然後有樹啊什麼的。讓它變成一個很自然、很溫暖的過程,可以好好告別,而且可以對這個社會自我揭露。這件事情不應該那麼痛苦,當然它有痛苦的一面,無論那痛苦或者並不痛苦,我們都需要有一個好好說話的環境,而你旁邊的人也願意聽你說。我們要有制度性的支持,我們要有好的政策,我們要有健康的社會。

吳曉樂:很多人問我買這本書的人是誰?第一個其實大家都可以想像,就是對這議題有興趣的人。那我要講的是大家無法想像的人,首先是婦產科醫師。我收到好多婦產科醫師的信,他們說從來沒有病人告訴他們自己在想什麼,可是他們也會緊張,想知道某些時刻自己到底該說什麼。書裡面有一個受訪者講到,她去婦產科引產,但診間的其他人是來迎接新生兒的,她覺得整個氛圍讓她受到很大的衝擊。而且婦產科的志工沒有注意到她是來做引產手術,還拿著紅豆湯說恭喜你,以為她是新生兒的媽媽。有醫生告訴我,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看到這本書之後,他才意識到,其實只要在醫院做很簡單的分流處理,大家的感受就會好非常多。

我也想回應秋虹老師講的「好的告別式」,因為第三個讀者是大家更無法想像的。有很多男生買書,是因為他們的家人沒有好的告別式,可能還受到某些人的恐嚇,被說「你以後會很衰,因為你做了這件事情」。他們作為這個人的弟弟或哥哥,想知道自己該如何創造出一個好的告別式,讓心愛的家人可以跟整件事情好好說再見。

還有另一種讀者大家可能也沒有想像到,就是伴侶,男性伴侶。有讀者跟我說,他跟他的前任女友做完人工流產之後,因為有太多社會壓力,他們兩個人不曉得該怎麼去談這件事,他不曉得要用什麼語言去講。他其實想要跟女友說「我願意跟你分擔這一切」,可是女生會覺得又不是長在你身上,被罵的人也不是你,衰的人也不是你,所以他們反反覆覆,無法好好談這件事,最後就分開了,這成為他很大的遺憾。他現在已經沒有跟前女友聯絡了,但他想要知道,如果重來一次,他到底有沒有辦法換一個方式,或者是說他終於能夠知道,原來這些女性在想這些事情。這就是為什麼他看這本書。

這些聲音都是我們以前無法想像的,我在讀到吳燕秋老師的訪談時也很訝異,有一位現在應該已經七十幾歲的受訪者說,我才不覺得拿小孩我要有什麼罪惡感,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權利。我就覺得,哇如果今天有一個大前輩可以這麼想,在《優生保健法》之後,愈來愈用道德觀念、罪惡感來束縛自己的人,有沒有可能得到多一點點的鬆綁跟自由?謝謝兩位老師今天帶來的精彩分享。

人工流產文集套書【台灣版 ╳全球版】:《以為無人傾聽的她們》+《她們的選擇》

我們想做的無非是,留住「對女人有愛」的詞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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