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大川 Paelabang Danapan
(卑南族,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忽聞布農踏歌聲》推薦序
第一次見到許明智是在「山海文化雜誌社」舉辦的文學營,他和幾位踏著布農族歌聲,來尋找「未知的自我」的同學們混跡在學員當中,格外突顯。山海的文學營為擴大參與族群的範圍,我們總會空出一定比例的人數,歡迎非原住民的朋友參加。創作雖然反映著族群經驗的差異,但文學本身卻是一種召喚,邀請不同時空的人進入彼此的生命世界。的確,文學有它的超越性!後來才知道明智之所以突顯,原來是因為他有備而來。高中時代,「原聲建中成長營」讓他有初訪布農族東埔部落的經驗,之後的志工歲月和部落壯遊,一步一步引領他走進部落,也走進了自己。
其實人與人或族群與族群間真實的相遇,乃是一種相互的給予,讓我們有機會獲得另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了解別人,其實同時也是發現「未知的自己」。年輕的時候,在一本靈修的書裡,我曾經讀到一篇討論「react」和「response」兩字之間差異的文章。作者指出「react」,是對外部刺激(stimulus)的直接「反應」,感性或情緒的意味較濃,「我」與「他者」的關係是對立的。而「response」,是一種「答覆」,「我」與「他者」產生了「對話」的關係,取得某種內在的連結。作者因而將「response」譯成「響應」,突顯其「共鳴」的意涵。在這樣的字義解析下,作者指出「response」比「react」更具有倫理的向度,因而英文的「responsibility」(責任),乃是一種「響應」(response)的「能力」(ability)。既然是「響應」,它就不會是單方面的事,更不會是一時、濫情或一廂情願的浪漫衝動;它會召喚出一種對「他者」的責任感,在一次又一次的「響應」中,將「我與他者」的關係,轉變成「你與我」的對話關係。
閱讀明智的《忽聞布農踏歌聲》,就彷彿看到一位十六歲的少年,如何在十年之間從「react」朝向「response」的歷程。記得明智在完成他碩士論文的前夕,我在課堂上問他未來的規劃,並鼓勵他報考博士班。他的答覆非常堅定且明確,他希望先去找到中學教書的工作(他渴望當中學老師),原來,朝向「他者」是他優先的考量,這和許多優秀學生的想法,有很大的不同。畢業後,面臨兵役的問題,他想方設法爭取到原住民部落完成他替代役的公民義務。退役後,順利謀得師大附中的教職,這又開啟了他全心投入建立「全民原教社群」的工作。三十多年前,有鑒於教育部長期培育原住民公費師範生的政策,我曾大力鼓動原住民師範畢業生組織起來,在政策和能力許可範圍內,共同推出一些適應原住民地區教育現場需求的課程設計,可惜一直無法達成。後來臺灣雖然有了多元文化教育的理念,但原住民族文化如何與主流教育內容交互滲透,產生真正的「你/我」關係,卻仍找不到有效的切入點。三年前,國家教育研究院委託「山海」編輯《山海閱讀:臺灣原住民族文學讀本》。我力邀明智加入編撰工作。他以自己在中學教書的實際經驗,不但提出了選文該注意的原則,也參與文本解析和讀後問題反省的設計,讓整個讀本的呈現,更能夠回應教育現場的需求。不僅如此,明智還積極結合了認同「全民原教」理念的老師們,構建了一個充滿活力的「全民原教社群」平臺:他們來自不同的學校、不同的地區、不同領域的教學科目,大家一起研究、分享教案的設計與教材的蒐集,並注意到學生的吸收、反應及其回饋,為「全民原教」的推動,注入了強而有力的新生活力。許多原住民老師對我說,明智帶動的團隊,讓他們既慚愧又感佩。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明智及其團隊身上,重新找到信心和力量。
明智還年輕,後面還有很長的路。實踐可以讓我們對學問的追求,能有與自己生命相應的力量,不至於成為象牙塔裡自言自語的獨白。然而實踐也容易讓我們迷失於現實問題的拆解,而喪失了與現實世界的距離感。我個人這一生就是擺盪在此兩者間的失敗者,入世的功業不足,對學術的莊嚴性也未能登堂入室。以明智早熟的心智,一定可以比我走得更寬、更遠、更深,就當它是老師對學生的期許吧……。
二○二五年八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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