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行禪師為《隱修祈禱的氛圍》( The Climate of Monastic Prayer)所寫的導言,原收錄在Image Books的版本,出版時的書名為《默觀祈禱》(Contemplative Pr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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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66年初遇多瑪斯.牟敦。要用筆墨描述他的容貌、精確寫下他是甚麼樣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充滿人性的溫厚。和他交談十分輕鬆自在。當我們說話時,我告訴他一點點事情,他隨即就明白了我沒跟他說的事。他對每件事都心存開放,不斷提問且深度聆聽。我跟他說我在越南當學僧的生活,他便想知道得更多。
我們佛教祈禱的進路與基督宗教的有點不同。我們作禪修,並且試圖在所做的每件事上修行正念(mindfulness),亦即在每一刻都意識到我們內在和我們周圍正在發生的事。佛陀教導:「如果你站在岸邊,而想渡過彼岸,那麼你必須開船或游泳過去。你不能只是祈禱,『喔,彼岸,請過來這裡,讓我跨過去!』」對佛教徒來說,缺乏修行的祈禱不是真正的祈禱。
在真正的祈禱中,你只祈求你真正需要的東西,也就是你的幸福不可或缺的東西,像是平和、堅實及自由——免於憤怒、恐懼及欲求的自由。缺乏平和、堅實及自由,是不可能快樂和幸福的。我們大部分的欲望,都不是追求自身的平和、堅實及自由。當你祈禱時,你是在深刻覺知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以及僅是你欲望目標之物。這種祈禱是照在你身上的上主之光,會告訴你達到平和、堅實及自由所要走的那條路。在真正的祈禱中,你也會觸摸到在你意識中有益身心健康的種子,並且澆灌它們。這些是憐憫、愛、理解、饒恕及喜樂的種子。如果在祈禱的時候,你能辨識出在你裡面的這些種子,並且幫助它們生長,那麼你的祈禱已經是一種深度修行了。舉例來說,以下是佛教徒的愛的祈禱,那是所有佛教宗派都會修行的。我們的基督徒弟兄姊妹都知道上主就是愛。這個祈禱就是一種修行,可幫助我們觸摸愛,並將愛帶進我們的日常生活中。
九段禱詞
二、
願我免於傷害,願我活得平安。
願他/她免於傷害,願他/她活得平安。
願他們免於傷害,願他們活得平安。
三、
願我免於紛亂、恐懼、焦慮及憂煩。
願他/她免於紛亂、恐懼、焦慮及憂煩。
願他們免於紛亂、恐懼、焦慮及憂煩。
四、
願我學習用理解和愛的眼光來看待我自己。
願他/她學習用理解和愛的眼光來看待他/她自己。
願他們學習用理解和愛的眼光來看待他們自己。
五、
願我能夠辨識和觸摸在我身上的喜樂和愉悅的種子。
願他/她能夠辨識和觸摸在他/她身上的喜樂和愉悅的種子。
願他們能夠辨識和觸摸在他們身上的喜樂和愉悅的種子。
六、
願我學習識別和明白在我身上的憤怒、欲求及妄想的根源。
願他/她學習識別和明白在他/她身上的憤怒、欲求及妄想的根源。
願他們學習識別和明白在他們身上的憤怒、欲求及妄想的根源。
七、
願我知道如何每日滋養在我身上的喜樂種子。
願他/她知道如何每日滋養在他/她身上的喜樂種子。
願他們知道如何每日滋養在他們身上的喜樂種子。
八、
願我能夠活得清新、堅實和自由。
願他/她能夠活得清新、堅實和自由。
願他們能夠活得清新、堅實和自由。
九、
願我免於依附和厭惡,但並非漠不關心。
願他/她免於依附和厭惡,但並非漠不關心。
願他們免於依附和厭惡,但並非漠不關心。
這種祈禱也是默觀、默想及操練。它會在我們日常生活的每一刻營造靈性。
在《默觀祈禱》這本出色的著作中,牟敦跟我們分享他自己對祈禱和默想的深邃且非二元論的理解。如同相應的佛教修行者,許多基督宗教操練者會避免對聖經做過度的分析檢視。沙漠教父聖麥加利沃斯(St. Macarius)說:「不用多說話。只要伸出雙手,並說:『主啊,求你按你所想和你清楚知道的方式可憐我!』而當仇敵緊迫著你,便說:『主啊,幫助我!』」其他早期的基督徒隱修士也鼓勵人們,使用引自聖詠集/詩篇的簡單、簡短的禱詞。最常使用的是:「天主,求你快來拯救我!」/「上主啊,求你救我!」(Deus in adjutorium meum intende)
基督徒也操練呼求耶穌基督的神聖名字。聖麥加利沃斯說:「沒有一種默想,比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拯救和受讚頌的名,不受干擾地內住你裡面,更為完美的了。」這種操練稱為「內在收斂心神」(interior recollection),要摒除雜念,並且發自內心、謙卑地呼求耶穌之名。牟敦寫道:「對於東方教會的隱修祈禱來說,這種簡單的做法是十分重要的,因為他們相信耶穌之名的聖事力量,會將聖神/聖靈帶進隱修士祈禱的內心。」
對古時的隱修士來說,操練的成功祕訣在於時時記住耶穌之名。耶穌之名將上主的能量(也就是聖神)帶進你自身的存在之中。當隱修士能夠這樣做時,他便在上主的臨在中過著他的日常生活。淨土宗佛教徒的修行也類似。他們知道念誦佛陀名號時,最重要的是保持真正的專注;就像基督徒知道,他們必須憑著自己的內心操練,而非妄呼主名。基督徒默想者也會把經文當作他們的對象,即經文默想(meditatio scripturarum)。他們全心投入這項祈禱和默想的操練,而這項操練稱為「內心的祈禱」。
基督徒強調內心的祈禱,佛教徒則論及一心專念(cittasekagata)。基督徒和佛教徒都瞭解,缺乏專注、沒有摒除雜念,祈禱和默想將不會結出果實。專注與投入為基督徒和佛教徒帶來靜謐、平和、穩妥及寬慰。如果農夫用農具來耕作他們的土地,那麼操練者便是用祈禱和默想來耕耘他們的意識。修行的果實和花朵都是由心靈的土壤生長出來的。
佛教徒和基督徒都知道,涅槃或上主的國度在他們的心裡。福音書提及上主的國度像撒在意識土壤裡的芥菜種。佛經說佛性是已在每個人意識中的開悟種子。祈禱和默想的修行,幫助我們觸摸到我們內在最珍貴的種子,並且使我們接觸到我們存在的根基。佛教徒把涅槃(或實相的終極面向)視為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所謂的「存在的根基」。根據佛教的觀點,原初的心靈總是閃閃發光的。像是欲求、憤怒、懷疑、恐懼及健忘這些折磨,都是阻礙那道光的事物,所以這種修行是要移除或轉化這五項障礙。帶著當下的正念能量,轉化自然而然便發生。當聖神的能量在你裡面,那麼理解、愛、平和及穩妥便是可能的。上主是內住其中的。「你既在,你卻不在,但我就在你內。」在佛教中,我們會用「相即」(interbeing)或「無我」(nonself)這樣的詞彙。
但是,許多基督徒和許多佛教徒並不操練,或者他們只在困難的處境中才修行,而且事後就忘了。他們資助教堂和寺廟、籌劃儀式、使別人皈依、做慈善工作或社會工作,或者從事使徒職分,但他們在行動時並不修行正念或祈禱。他們可能每天花一小時在誦經和儀式上,但一段時間後,他們的實踐變得枯燥和機械性,而他們並不知道該如何更新實踐。他們或許相信自己在服事佛、法、僧,或在服事三位一體的上主和教會,但他們的操練,並未觸摸到活生生的佛陀或活生生的基督。與此同時,這些男女相信,需要用政治權力來謀求他們教會或群體的福祉。他們增強自我,而非放下關於自我的各種意念。於是他們視這個自我為絕對的真理,而將其他的靈性傳統當成異端。這種情況是非常危險的。
初學者的心靈(即愛的心靈),是操練不可或缺的。我們渴望觸及的終極,是超越所有的二元對立,此心靈正是幫忙我們聚焦這渴望的能量源頭。日日操練,助益甚大,而我們相遇的任何事物都可做為默想的對象——浮雲、屍體,甚至是我們的恐懼。這種專注幫助我們深刻地碰觸到我們默想的對象,並容讓它們顯露出真正的本質。開悟即是突破進入實相的本質中。
當我們觸碰到終極(那是對上主全然、無條件的降服),就是我們能夠得到最大慰藉的時候。當波浪明白它的存在根基是水,它便克服了所有的恐懼和悲傷。在我們整個存有都降服於上主的那一刻,我們所有的恐懼都會消失。請聆聽牟敦的話:「在隱修教父的語言中,所有祈禱、誦讀、默想及隱修生活的一切活動,都以純淨的心為目標,那是無條件且完全謙卑地降服於上主,全然接納祂所定意的我們自己和我們的景況。這表示要棄絕我們自己所有矇騙了的形象、所有對我們自己能耐的誇大估算,以致當上主的旨意臨到時,我們能夠遵從。」
我們許多人向上主祈禱,是因為我們希望祂滿足我們的一些需要。當我們想要野餐時,我們求上主賜予晴朗、陽光普照的日子。與此同時,農夫可能祈求下雨。如果天氣晴朗,我們會說:「上主在我們這邊;祂應允了我們的祈禱。」但如果下雨,農夫就會說上主垂聽他們的禱告。這與耶穌的教導截然相反。
當洗者若翰/施洗約翰幫助耶穌接觸到聖神,天就開了,聖神如同鴿子降臨在耶穌身上。他進入曠野四十天,以增強他自己身上的聖神。在佛教,我們努力於每個時刻修行正念(即深刻觸碰我們內在和我們周圍所發生的事),而成果總是理解、接納、愛,以及緩解痛苦和帶來喜樂的渴望。
對我來說,正念與聖神非常相似。當聖神的能量在我們身上,我們感受到真正地活著,有能力理解他人的受苦,並受到助人的渴望所驅動。正念和聖神都是療癒的中介。當你觸摸到深度的理解和愛,你便得到療癒。
「若我們在『聖神中』祈禱,我們肯定不會逃避生活……祈禱並不會蒙蔽我們,使我們看不見世界,而是轉化我們看世界的眼光,並且令我們在上主的光中看見世界、所有人及整個人類的歷史。」我希望你能緩慢而正念地閱讀這位具睿智遠見卓識之人的文字,用這種方法來讀:使你的閱讀本身成為一種默觀、一種默想、一種內心的祈禱。
在我寫下這幾行字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兄弟牟敦,與我正在他位於肯塔基州的嚴規熙篤會隱修院外頭漫步。當我們在那裡散步時,他身上帶著小型照相機。他非常喜歡拍照。今天我可以看到他與我同行,但他沒有帶著相機。他已經成為他所拍攝的照片。我們曾經一起擁有極快樂與平和的時刻,而我們快樂的根基是真正的共融與理解。我很感激他的兄弟之情和友誼。在我的老師於1968年越戰期間過世的那一天,我跟他傾訴了這個噩耗。他便說:「兄弟,請你明白,你的老師如今完全自由了。」我很感謝這份溫柔與愛。能寫下這幾行字來引介他的著作,是我的榮幸。
一行禪師
法國杜拉斯(Duras)
1995年12月
[1] 他/她:首先是我們喜歡的人,接著是我們所愛的人,再來是對我們而言無甚感覺的人,最後是當我們想起就會感到痛苦的人。
[2] 他們:我們喜歡的群體、民族、國族或物種,接著是我們所愛的,再來是對我們而言無甚感覺的,最後是當我們想起就會感到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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