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對孩子說出歷史真相的年代

作者

李永熾與李衣雲

※編按:曾經,在台灣,人們是不准且避談228的,學校的課堂不教,家中的長輩也怕孩子知道會惹來橫禍。在《邊緣的自由人》一書當中,就有一段父母無法對孩子說出歷史真相,而且還必須忍受孩子接受黨國教育的記載。

李永熾口述/李衣雲執筆

李永熾原本就很關心台灣的主體性,在他看來,台灣與中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國家。構成國家的要件是土地、人民與主權,這些台灣都有,中國國民黨來到台灣後,不只在政治上進行壓制,更可怕的是從思想上把「中國」灌輸到台灣人的意識裡。法國社會學者傅柯所說的權力內化,就是讓一個人從內部產生自我制約,比起外在暴力,這種內化的控制才是最根深蒂固、難以動搖的,而整個國民黨統治台灣的歷史,就是很好的例證。在中國化政策之下,教科書、媒體全部都從中國本位出發,台灣人一出生得到的資訊就是「我們是炎黃子孫」,父母就算不同意,也不能直接說出來,白色恐怖就在背後監控著。等到接受中國民族主義教育的世代長大,中國化的權力也已經在他們的內部紮根,被他們當成是理所當然的真理,也就不會質疑國民黨統治的正當性。

例如女兒衣雲就讀的是再興小學和中學,在一九九○年之前,台北市最著名的小學就是再興和復興,要進去念書還要登記抽籤。直到很後來永熾才知道,這兩間學校都和宋美齡有密切關係,不過在當時,他和太太方瑜只想讓女兒受最好的教育,而且這二間學校還是全天班,沒有中午要回家接小孩的問題。

美麗島事件時,漫天都是暴民說,讀小學的衣雲回家說:「老師說那些人是暴民。」永熾氣得大罵:「誰是暴民?」方瑜連忙制止:「她還小,不懂,不要跟她說這些。」那時,他們在家都不敢跟小孩講政治,怕她到外面不小心講出去,家人會被連累。之前有一次社會課,衣雲就很白目地問老師:「為什麼每個總統的照片都要放在教室,可是卻沒有嚴家淦總統的照片?」還有一次,她問說:「革命的時候國父都在外國,他是在做什麼?」不知道老師是怎麼回答的,但衣雲回家講了這件事,她自己沒覺得怎樣,永熾和方瑜卻心驚膽顫了一陣子,畢竟那是個會因為說了一句「總統是人民的公僕」,人就被消失的年代,還好後來沒有接到要家長去談話的通知。

衣雲初中時,參加學校的詩歌朗誦比賽團,那是一九八○年代初,永熾記得她在家裡練習背誦學校老師的詩,裡面反覆地說:我們都是中國人,台灣是自由民主的燈塔,共匪是殘酷的暴政,國民黨和蔣總統多麼英明,中國人民都向台灣仰望等等。永熾在書房裡愈聽愈生氣,忍不住叫她不要再練習,但衣雲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被罵,方瑜仍然勸永熾小孩還小、什麼都不懂。但對永熾來說,其實很難受,明明台灣人受到國民黨那麼多壓迫,自己的孩子卻真心認為那個壓迫者非常偉大,只因為她接收到的訊息都來自於權力者,權力者的說法對她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老師就是這樣教的,而老師說的話當然是對的,因為考試就是這麼考的。面對這樣的狀況,永熾卻什麼都不能說,因為怕衣雲在學校裡露出口風,受到杯葛,或讓情治單位找上門來。

其實,相較於其他同學,衣雲已經因為家庭教育,算是比較有反權威傾向的小孩了,但她仍然會不經意流露出國民黨的那套說法,比如美麗島事件和後來「代夫出征」發生時,永熾雖然在家裡沒有明說,但衣雲的確看到爸爸很關心這件事,可是當學校老師不斷跟她說那些暴民有多麼壞時,她回家看到永熾在看的報紙,還是認為「那些都是暴民」。

後來,大概是一九八四年,有一天永熾和衣雲在客廳聊天,她正要去大阿姨家補習數學,不知為什麼,永熾竟講到了二二八事件,既然開了頭,索性就都講出來,那對她來說是很大的衝擊,因為和學校裡教的完全相反。永熾講了之後有點後悔,因為二二八事件在那時是絕對不能提的政治禁忌,但話已出口,他只能一再告誡女兒衣雲絕對不可以在外面說起這件事。對衣雲而言,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在某種程度上是分裂的。
《邊緣的自由人》立體封

口述|李永熾
撰寫|李衣雲
上市|2019/5/1
頁數|608頁
定價|580元
出版|游擊文化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