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為什麼讀歧視史? 不只歷史、不是他者、不要同情

作者

梁秋虹,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

合著有:《日本統治下的底層社會:台灣與朝鮮》(即將出版)、《看不⾒的殖民邊緣:日治台灣邊緣史研究讀本》、《這不是太陽花學運》、《打拼:台灣人民的歷史》等。


讀歧視史,經常會有一種歷史的不愉快。因為,社會有不公,歷史多不義,讀歷史的人,很容易感到義憤。這麼說或許有點殘酷,但旁觀他人之痛苦,取而代之的素樸正義感,經常是一種有效的情感動員。那促使我們向歷史發問,或是解自己的身世之謎,或是為了他人而憤怒,在各種倫理規範與價值衝突之中尋找政治正確,嘗試改變社會的可能,或者不讓社會改變自己。

歷史的不愉快,可能還有其它副作用。因為,受歧視者的歷史裡沒有英雄主義,欠缺時代美感,勾不起懷舊與鄉愁。過於沈重的歷史,往往很難引起讀者消費的興趣。這種歷史一點也不甜,甚至還有一點痛。掀開歷史的傷口使人不堪,讓人惱怒,給人傷害。而站在過去歷史既得利益的一方則要更善於反動的修辭。他們會說:忘掉那些讓人不愉快的歷史吧!那只會引起人民矛盾和社會對立,讓歷史走入歷史,社會才能繼續前進。忘掉歷史的不愉快,不如遺忘。

歷史冷感的最後一種危險,就是將他人之歷史,讀成與我們無關的歷史。我們閱讀,而書本也張臂保護了讀書的人。紙上世界油然而生的距離感,使我們感到安全。關燈闔上書本,歷史還是歷史,我們還是我們。台灣讀者看到眼前這樣一本書,或許會問,那畢竟是別人的社會、他人的歷史。我們為何要讀他人之歧視史?

不只歷史

由歷史學家黑川綠、藤野豐共同著作的《歧視:統合與排他的日本近現代史》,日文原版為《差別の日本近現代史:包摂と排除のはざまで》(差別的日本近現代史:在納入與排除的夾縫之間),2015年由岩波書店出版。

這不是一本歧視史嗎?為什麼不只是歷史?原因可從本書所在的書系定位見出端倪。首先,「岩波新書」早有自成一套的《日本近現代史》[1]歷史書系,《歧視:日統合與排他的日本近現代史》則被編入另一套岩波一百周年紀念推出的「岩波現代全書」,收錄的是日本當代人文、社會、自然科學研究成果的最前沿。[2]敏銳的讀者不妨將兩種版本的「日本近代史」對照並讀,看看「歧視」的有無,會使歷史有何「差別」?或許更能體會,弱者的歷史往往也是弱勢,一貫在大寫的歷史中缺席。

   就此來看,這不只是歷史書,也是一本社會書。這是一部具有「公共史學」精神,緊密接合從過往到當代存而未決的社會爭議、同時面向大眾書寫的學術通俗作品。不只是歷史,意味著有必要同時面向當代。一般而言,歷史學是等待歷史的學問,不輕易介入當代。可是讀歧視史不能只滿足於歷史。因為歧視史不只是歷史,歧視從未真正走入歷史。這或許是為什麼,本書一路書寫至2000年以後,因為歧視還在發生,其中許多的社會不平等都還沒走到盡頭。

書中除了追蹤當代重大人權爭議事件的新聞輿論與司法判例,也巧妙徵引電影、紀錄片、攝影與文學對於差別歧視的文本再現,希望喚起人們對受歧視者的同理共感。更重要的是,除了讀歷史,還要質疑現代國家與之同謀的制度性歧視、反思社會根深蒂固的歧視結構。讀被歧視者的歷史,彷彿可以聽見作者不斷向有權者問責,同時反覆自問:在「我們日本人」的共同體意識中,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社會?

於是,熟悉社會科學的讀者會發現:從政治體制、經濟發展到社會矛盾,舉凡帝國、殖民、戰爭、資本、國族、性別、階級、環境與生命,皆與歧視及污名的歷史交織。但在此同時,面對充滿片假名翻譯的西方外來語,諸如:民主政治、公民社會、人權意識、女性主義等等,作者似乎又有歷史學家特有的保守謹慎,那就是在真正誠懇理解本地社會的歷史身世之前,對所有主義宣言口號式的平等,盡皆保持懷疑的距離。

在學術界,合作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早已著作等身的兩位資深研究者,跨越世代與性別的生命經驗與學術觀點,走出各自研究領域一片天地,從個別史邁向整體史,嘗試為大眾讀者展開一部日本社會差別歧視的簡史與全史。他們在檯面下所付出的努力,無疑是相當值得我們借鏡與敬重的。

不是他者

讀他人之歷史,除了不只是歷史,還攸關他人。問題是,誰又是他人?

在《面對近代日本の他者》(2010)一書,黑川綠爬梳了近代日本「他者」研究的史學史。在本書序言則提到,1990年代後,「他者認識」、「認同問題」、「殖民主義」逐漸成為歧視史的研究主題。換句話說,對日本歷史學界來說,「他者」(the Other)可以說是一個相對後來的概念。

根據黑川綠(2013)的說法,日本戰後歷史學早期並不存在「他者」的研究範疇。戰後最初是以檢討日本資本主義發展史的馬克思主義講座派為主,隨後在經濟高度發展期下,則以發展理論與現代化論為主導,一直到1960年代後,方才出現以民眾為主體的民眾史、民眾運動史、民眾思想史。有很長一段期間,「地方史」、「女性史」、「部落史」,既反映歷史中長期被忽視的少數人的視角,也是歷史學研究中的少數。至於「歧視史」的出現,一直要到1990年代才從民眾史研究領域中獨立出來,主要受到1980年代日本開始翻譯引介「後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思潮的影響。透過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Waefie Said)《東方主義》(Orientalism)及印度後殖民史學的「底層研究」(Subaltern Studies),「他者」與「底層」的概念方才浮現,有了具體的輪廓。_

在「他者」概念浮現前,日本歷史學界更常使用的是「少數族群」(マイノリティ,minority),但最初也僅指個別的研究對象,尚未自成獨立的研究領域。何謂「少數族群」[3]?黑川綠(2007)的界定是:在日本作為單一民族國家「國民國家論」的「國民」形成過程中,相對於「一級的日本人」,那些不被承認為國民的二級國民。因此,「少數族群」並不只是社會中的少數,也是在社會學意義上被社會排除的人。

從各自孤立的「少數族群」個別史研究,朝向「發現他者」的整體史視野,說來簡單,實則不易。對做研究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如何見樹又見林的難題。「少數族群」既然涉及社會排除,便不可能不存在權力介入的問題。「發現他者」的過程更像是歷史的連環結,「他者」的歷史,往往會通往另一個「他者」的歷史,有時尚且未知通往何處。因此,在我讀來,從「少數」到「他者」的概念移動,表現在本書中,至少反映三種不同意義上的「他者」:文化種族主義上的他者、社會邊緣意義下的他者、權力關係意義上的弱者(包括政治權力的分配,乃至於公民權利的排除)。

誰是「他者」,「他者」在何方?「他者」與「他者」之間,宛如日本列島中細碎狹長的島嶼鏈,從核心到邊陲的空間等級秩序,依序形成:內地、離島、本島與半島。藤野豐(2006)便曾從地域史角度,批判日本社會對「島民」懷有人種差別意識。用沖繩知識分子比嘉春潮的話來說:「我只想了解我們琉球史的真相。人們都說,琉球是長男,台灣是次男,朝鮮是三男」。舉例來說,在帝國對殖民地統治期間,相較在台日本人自稱「內地人」,殖民地台灣人、在日朝鮮人則分別被稱為「本島人」及「半島人」。文明有高低,一如島嶼有遠近,比南方更南的南洋群島,在戰前的日本兒童讀物裡,被描繪成沒有臉孔與名字,只有胸前數字編號,一如沒有文明的人。

然而,在「他者」與「他者」之間,權力與歧視往往是層層疊疊的。在一種歷史情境下的「他者」,可能是另一種歷史情境下的普羅大眾。在一種權力關係下的歧視受害者,經常也是另一種權力關係下的歧視加害者。好比從廣島原爆到福島核災,從戰爭的加害者與被害者,從核能的受益者與受害者,突如其來的災難席捲一代又一代的日本人。誰能置身事外?誰又是他者?他人的歷史如此繁多,「他者」還是「少數」嗎?

再更推進一步試問,如果「他者」不是「少數」,「他者」還是「他者」嗎?閱讀歧視史,不妨嘗試另一種讀法:如果不是「他者」,如果「我們」即「他者」,如果將所有關於「他者」的問題、「弱勢」的字眼,都換成了「我們」,如果那不再是與「我們」無關的歷史,讀起來又會有何異樣的不同?

不要同情

最後,讓我們回到歷史的不愉快。閱讀歧視史,如何克服歷史的不愉快?本書娓娓傳達了這樣的聲音:不要同情,因為同情就是一種歧視。

同情與歧視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同情很美,可是在橫濱貧民區,柔弱少女懷抱純潔之心、勇敢踏入危險貧民區濟貧的那一種同情呢?再美的同情都成了偽善。同情也是雙面刃,可以轉眼無情。「同情只有在對方順從的前提下才能持續,當對方反抗時,同情便轉化為憎惡與歧視」。特別是在弱者的反抗上,當漢生病患請求國家賠償訴訟,人們認為「只要他們感謝國家,過著樸實生活,人們就給予同情,一旦他們擁有人權意識,要與國家抗爭,要反抗差別意識的話,人們便立刻翻臉不認人的差別行為結構,正反映出現實中對漢生病康復者的差別對待」。

  問題是,如果不只歷史,如果不是他者,如果不要同情,如何讀歧視史?我想嘗試換一種讀法,關於歧視,且讓我們回到關於「人」的問題。那麼讀者或許會從中發現:歧視無關同情,不能被單純看作歧視者與被歧視者的個人問題。歧視,不是無從問責的歷史共業。歧視其實出自權力製造的產物,是國家無可迴避的政治責任。

關於「人」的問題,首先浮現的是「人種」。在日本作為單一民族國家建立的過程中,伴隨沖繩與北海道劃入國土,基於領土重劃與主權確認,「誰(不)是日本人」的界線隨即需要重新確認。人類學首先負責執行「人種差別」的調查任務。帝國大學解剖學教授小金井良精盜掘墳墓,帶走了北海道愛努族人的頭骨。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必須回答部落民是不是「普通日本人」的政治問題。誰是國民?誰是次級國民?國民與部落民之間,就此埋下「國民統合」的矛盾。

當日本從民族國家逐漸走向帝國主義之路時,在帝國國民與殖民地臣民之間,在文明與未開化之間,種族區分一而再再而三,誰是「異種」、誰是「異族」?「人種」展示的等級秩序與雙重歧視,充分展現在1903年大阪內國勸業博覽會的「人類館事件」。一場博覽會,韓國人或清國人在憤怒與抗議什麼?擁有琉球王國歷史的沖繩縣民為何不願與台灣原住民族同列?

當日本從帝國主義走向太平洋戰爭,關於人的首要問題,轉換成「人命」。「人命」即「人力」,二者實為一體兩面。在戰爭動員的需要下,健康就是報國,國民必須強健體力。戰爭催生了另一種「納入」與「排除」的生命邏輯,以種族主義與優生學之名,生命有高低,劃分成了值得保衛的生命與不值得保衛的生命。國家主導立法對特殊病人(遺傳性病患者、精神障礙者、智能障礙者、漢生病患)強制施行墮胎、絕育與斷種手術,歧視也因此成為攸關生存的問題。

在戰時總力戰體制對人力資源極大化的需要下,「皇民」與「棄民」經常只在一線之間。「滿洲」被型塑成海外的王道樂土,日本帝國政府獎勵「受差別部落」移民滿洲,部落民也誤以此為脫離歧視之道。朝鮮總督府則向日本輸出四十萬朝鮮人勞動力,開墾煤礦或是因應其它勞務動員。戰爭後期更同時召募帝國與殖民地女性去當「慰安婦」。此外,為了解決兵力不足問題,一度出現將漢生病患送往南方戰場的「救癩挺身隊」計畫,甚至進一步徵召智能障礙與精神障礙士兵。最後為了延緩美軍登陸日本本土作戰,沖繩淪為戰爭的棄子,釀成沖繩軍民「集體自殺」的戰爭悲劇。

戰爭結束後,帝國解體,所有關於「誰是日本人」的疑問又再度經歷界線重劃,對那些因為各種緣故滯留日本的在日朝鮮人與台灣人來說,戰後他們突然被劃歸為「第三國人」,經歷另一種差別歧視待遇。戰後的日本,關於人的問題,最激烈者莫過於「人權」。所有戰前累積的戰爭責任、歷史負債與社會矛盾,在新的民主政治體制與少數弱勢族群運動的交鋒下,過去被長期剝奪的人權,在轉型正義下亟欲被討回。不過,作者也對社會高唱的人權主張存疑,認為那反而看不清楚差別歧視的結構。而其念茲在茲的毋寧是弱者的人權,人權大旗下總有更弱的人權。

為了消除歷史上的歧視,政府重新定義「公民」的範疇,並對少數族群提供社會福利制度性的保護。當政府介入弱勢保護,為何反而製造了新的歧視?最明顯的案例莫過於「同和對策事業」對「受差別部落」的認定與再劃界,「同和地區」形同貼上新的時代污名標籤。我們很難想像,同樣生而為人,歷史上有一群人卻曾被視為「非人」與「穢多」,但真正讓人難以接受的是,「賤民階級」從未真正走入歷史,日本社會至今仍然對「同和地區」投以歧視性異樣眼光。

另一方面,在對抗歧視的人權之路上,部落解放運動、弱勢族群運動、女性解放運動、公害反對鬥爭、慢性傳染病患者運動及身心障礙者運動一一浮現,我們總以為社會已經變得更平等,為何社會運動仍然風起雲湧?如果你不相信不平等,不妨一讀日本的1960年代,那是一個高等教育接受女性入學,因而引爆「女子學生亡國論」與「女子學生興國論」的年代。如果你不相信誰在歧視倖存者,不妨讀一讀原爆「被爆者」終其一生如何背負死亡的灰塵?如果你不相信誰在歧視受害者,不妨讀一讀「發現公害」的歷史,公害曾經被歸因為落後地區農村婦女的營養失調症狀,一種缺乏性知識的宿命性婦女病,甚至被譏諷為「假患者」企圖詐領補償金的一種「幻想公害病」,而法律、醫學和科學家都站在資本家那一邊。

關於「人」的最後一個問題,來自「人性」。同情不同情,都是一種人性。歧視他人,是否來自人性?弱者為何歧視弱者,是否來自人性?我們如何看待弱勢族群間的內部壓迫與雙重歧視?當弱者不再是弱者,弱勢族群的共同性消解後,弱者還願意承認自己作為弱者的身世嗎?面對歷史的創傷,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解放?少數弱勢族群又該如何回應弱者的認同政治與認同危機?

對人性的追問,這可能是全書最核心也最為隱晦的一個議題,但全書或許無意提供任何答案。讀他人之歷史,留下的更多是疑惑,歷史的疑惑、倫理的疑惑,當然也包括對人性的疑惑。疑惑讓我們回到生而為人的基本提問,反思各種關於人的問題。在層層疑惑中,我依稀想起大正時代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的一段話:

人生絕不是被寫定、已經成冊的一本書,而是每個人一個字一個字寫下去的一部白紙。人活下去這件事就是人生。勞動問題對勞動者而言就是人生問題。勞動者要在勞工運動這部大大的空白的書上,透過運動一字一字、一行一行、一張一張地寫下去。」

讀歧視與被歧視者的歷史,會發現那其實也是一部權力與人的歷史。不只歷史,不是他者,不要同情。因為在那之中,一張一張、一行一行,都是每個人一字一字寫成的人生。

 

參考書目

黑川綠(2007)〈「排除」と「包摂」表象と主体化〉, 《「眼差される者」の近代 : 部落民・都市下層・ハンセン病・エスニシティ》 。大阪:部落解放・人權研究所。頁4-12。

黑川綠(2010)《近代日本の「他者」と向き合う》,大阪:部落解放‧人權研究所。

黑川綠(2013)〈近代部落史研究與受歧視居民〉,「殖民地臺灣社會邊緣學術工作坊」,台北: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

藤野豐(2006)《忘れられた地域史を步く:近現代日本における差別の諸相》,東京:大月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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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岩波新書」《日本近現代史》十卷,繁體中譯版已由香港中和出版社陸續出版。

[2]此類書系構想出自書店創辦人岩波茂雄,在創業二十周年推出的「岩波全書」(1933)。像這樣透過出版促進學術普及化的文化工作,可以說是老牌書店岩波的傳統。

[3]本書將「少數族群」譯為「弱勢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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