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擊文化

文｜王麒愷

那兩天，基隆都呈現著一種屬於它的陰鬱氣候，細雨與粗獷的風。

我是透過明毅的《靜寂工人》來理解基隆這座城市的，過去曾數次拜訪此地，然而，當時候卻只感受到這座灰沉的城市似乎對於一位「觀賞者」不甚友善，無論是城市中使人混淆的單線道、嚴肅的集合住宅或者無法讓人靜心駐足的海洋廣場等，一直到我讀了《靜寂工人》後，對於這座給勞工、給男人、給國家生產部門的城市，從我再次搭上往基隆參與明毅的導覽的公車時，我方開始觀察，從台北開往這座港城之間的時空皺摺。

台北到基隆市的車程時間之短（無論是公車或者火車），這段有效率的距離短的讓人吃驚，過去在繁華進出口的時代裡，國家如何透過建設緊繫著台北與基隆之間，而國道一號如同一把劍般的直指著基隆碼頭，這裡是台灣經濟的渡船口，基隆曾經是台灣最接近世界的地方，從這裡，再將全球化迅速的連結到各大鄉鎮鄰里巷弄中。如今，基隆是寂靜的，這段台北基隆之間的運輸今日卻給了外移台北討生活的基隆青年們，我在海洋廣場下車後，一股難以逗留讓我趕緊走往這次導覽活動下榻的旅舍。

明毅說，她想為社工們導覽基隆，因為這群每日為個案付出的社工們，常忘了留時間給自己散步，到不同城市看看。

由於《靜寂工人》的緣故，讓我開始好奇諮商背景的明毅是如何透過人類學的蹲點視野觀察基隆，同時，對於社工的工作內容以及承擔關懷他人的工作人格又是如何？這些日子來，我在城鄉所的研究計畫來到了台北市社子島，這座長期籠罩在禁建的歷史背景下，如今再度面臨開發案，那些在外界媒體中失聲的弱勢住民們是什麼樣的面容？在城鄉所，我體會到在規劃之前（或者同時），於地方進行田野以及面對人（群）時，事實上很多時候就是在陪伴一個社區、一（群）個人，某種意義上很像社工。

導覽的開始，明毅要我們打開五感，透過雙眼、嗅覺、聽覺來感知這座城市的巷弄（騎樓）尺度、建築物與公共建設的位置，再藉由步行移動，觀察這個貧脊腹地的港口城市，它給予人通過斑馬線的時間、給予外來者的形象（例如面向誰的斗大KEELUNG？）、給予不同人的移動空間（行人與貨車）等，這是一個很有意思來理解一座城市的方法，直覺且快速。

跟著明毅的腳步，我們走經海洋廣場、天橋與市場，從東岸來到西岸，自港口觀光區來到碼頭工人的生活區域，我們來到喫茶店、走過鐵支路邊的紅燈區，這一路逐漸感到窒息的路徑，從光彩（但似乎因為天氣而顯得陰鬱）的觀光碼頭來到勞工的底層生活圈裡，似乎又回到當初翻閱《靜寂工人》ㄧ書，再度目擊那些受到城市甩出的底層勞工們，那種愈讀思緒愈逐漸失速的沈重感，沿路上伴隨著我們的是混雜著各家茶店仔的卡拉OK歌聲，過量的echo，如同靜坐於鐵支路旁女人們的濃妝，竟讓人產生聲聲的恍惚感。

夜晚，我們再度回到霓虹燈閃爍的基隆市區，走回了人群雜沓裡一處近乎接近廟口夜市的地方，我們在騎樓下急轉到一家店口，走上極陡的樓梯，打開門，擊向我們的是一股濃郁的卡拉OK聲，阿姨仔走向前來問我們共有多少人，這裡是我們晚餐的地方，而外頭仍下著細雨。

阿姨仔遞來歌單，隨後也端來了炒麵與炒飯，這飯麵炒的粗獷，吃的粗飽。我點了幾首歌給了基隆，也給了幾位散坐在角落的男人與女人，從港都夜雨、黃昏的故鄉到暗淡的月，同樣過量的echo聲使人感到恍惚，似乎唸歌成了一種麻醉，我又點了一首男女對唱，此刻，一位阿姨仔走上舞台魅惑的看著我，牽了她的手當下感到一股熾熱，這時候我才明白，原來在卡拉OK唸歌唸的是（男）人所不敢講出來的話，原來都透過假的歌詞來真的表達，後來，一位男人走向我來，牽走了和我對唱的阿姨仔時，我頓時了解，她是他的。

一路上我不斷想著我該怎麼觀察這座城市，無論是田野地與真實的生活場域之間的來回，或者研究者與碼頭工人之間的距離，依照今日明毅所規劃的路徑，我發現基隆徹底是一座給男人、給勞動者的城市，城市之中的縫隙，全是能夠包容那些無論是下工、或者無業的碼頭工人，一處能夠訴說自己過去多「熬」的角落。然而，明毅是一位女性，她當初又是如何進入基隆？或者說，是否也因為她是女性，反而能看見那些喝到爛醉的男人之後，這座城市在男人離場時的面貌？

次日早，明毅引著我們搭上基隆脾氣急躁的市內公車，一路甩晃的來到《靜寂工人》的書寫現場，西岸碼頭。

我們在仙洞里下車，隨著明毅的腳步，看往他所指向的巷弄、起重機、昔日貨櫃車司機的休憩處、緊閉鐵門的家戶以及雜貨店，這裡每一樣的事物都有著它失落的故事，背後隱喻的，正是《靜寂工人》書中探討的那條「掛斷」的貿易熱線，我們沿著小巷，大多看見的是緊閉的門戶，明毅說，鼎盛時期時這裡都是卡拉OK與小吃店，不過近幾年逐漸收拾，儘管今天還是有很多碼頭工人日夜住在這裡，他們下工後，會再去其他家有開的卡拉OK。西岸碼頭所見，確實不如東岸的亮麗，這裡依舊是勞動的地方，但卻更真實的逼近那個觀光東岸欲掩藏的沒落與蕭條，走訪之餘，書中的關懷再度提出問題：「是時代牽引著大量勞工群聚於那發達的港口邊，事到如今，這些碼頭工人又能去哪裡？」

我時常疑惑，透過知識攝取與實踐儘管能讓我們看見社會的結構性問題，然而，看見之後又能如何？對於城鄉所而言，探討的是規劃工具為何及如何使用，但是對於那群生活在這座城市，走過不同時代的人們而言，專業的規劃工具又是什麼？對於社工們，他們所遇見的、接到的盡是那些遭到社會甩出、認定失格的勞工們，這些人如何回到一個「人」，以及有沒有可能再回到社會裡生活（存）下去？

此刻，我由衷的尊敬起在台灣社會各角落勞動的社工們。